丫鬟哭腔都要出来了:“二爷别闹了,我们姑娘还等我呢。”又呼叫道,“陈漕政,劳您送二爷回房先歇着吧,他院子就在芙蓉园前面,只用走几十步就到了。”

    苏妙真听得响动也是皱眉,走过去见魏煜泞拽住的乃是苏妙娣的陪嫁丫鬟春杏,春杏一见她也是忙得求助道:“五姑娘,姑娘她受了暑气觉着头疼,正等我拿木樨露过去解暑,可二爷他这会儿偏犯酒疯拉着我不许走,劳烦姑娘赶紧把瓶子带过去。”

    苏妙真接过细颈玉瓶,魏煜泞果然喝得大醉,半个身子靠在陈宣身上,却还死死拽着春杏的膀子,使其脱身不得,把春杏急得满头是汗,闹出的响动是越来越大。幸而这会儿没几个奴婢经过,又有花树遮掩,还有各处舞乐戏曲声遮盖,才没人注意。

    苏妙真看此情形,不免想到早年扬州府柳妍妍筹办婚事不周惹人非议的旧事来,道:“我去给姐姐送,你嘴上先应着他,到院口再赶紧脱身,横竖把人先送进院子里赶紧醒醒酒,别到晚上闹洞房时外人看笑话。”

    又看向陈宣,他扶着酒醉如山倒的魏煜泞半点不见吃力,因知陈宣在总漕手底下办差,每逢押送夏粮冬粮入京,也都会顺路和魏煜泞见见面,关系不错。

    苏妙真就道:“那就麻烦陈大人了。这会儿再找小厮们过来帮忙,只怕一耽误时间,二被当作闲谈拿出去嚼舌——春杏前两年就嫁人了,被人看见怕要说什么管事媳妇不学好,勾引府上爷们儿。”

    陈宣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只说会费心安置魏煜泞,不至于惊动太多人。又说起魏煜泞身为新郎官非要拼酒,一席一席地巡酒下来,人人皆都吃得大醉。

    就连苏问弦和顾长清都喝到酩酊,和往年自持克制情形不同,说不定晚上压根没人闹洞房了。

    苏妙真看着酒意浅淡的陈宣,心中有数,点了点头,再叙两句寒温,这便回到后堂宴处。

    苏妙娣揉着额头,正是难受模样,晓得她连日来疲于操持这桩婚事,忙亲自取水把木樨露化了,给苏妙娣发散暑气。

    苏妙娣面色好转没一会儿,春杏这才慌慌走来,禀告主子前因后果,苏妙真见自个儿姐姐苦笑两声,方幽幽道:“这二弟一贯让我和他哥哥苦恼,没成想他自个大喜日子也不上心。还差点闹个现眼。”

    苏妙真听出一点两点忧虑,本想问上两句,刚好又有人来报说吴王小世子惊了风,只把文婉玉吓了一跳,忙得就要告辞回府,苏妙真把人送到二门,努力宽慰两句,回转招待其他女。

    等到起更时分,芙蓉园附近闹洞房的响动平息下来,苏妙真才安下心,陪同苏妙娣指挥人手打扫收拾前后厅堂,为留宿宾安顿床铺,一切事毕,这方准备回府。

    路上好巧不巧碰到苏问弦,她很不耐,当着众奴婢的面没理会他,更没行礼,就站在那儿不说话。苏问弦像是自知理亏,也不言语,只在廊下遥遥相对看了她半晌,这方先走了。

    苏妙真心潮起伏片刻,没到二门轿厅处,喝得醉醉熏熏的顾长清左摇右晃地走过来。

    平时他看着温文尔雅,端的是风度翩翩贵公子,可真一喝醉就不是他了。先前在苏州府济宁府时,酒后就常常歪缠人,苏妙真瞅着他一跨过门槛就目光一亮,含糊地喊了两声夫人,往她这边走来。

    往年他一喝醉就也不叫真真或娘子,反而一口一个夫人,显得他多怕河东狮似的。

    苏妙真这会儿听他叫出旧时称呼,又是好笑又是丢脸又是惊吓,生怕他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做点什么,急忙招呼下人上来搀扶,顾长清前走两步,身躯前倾,却直挺挺倒在苏妙真肩头,带着酒气的鼻息喷在她耳边,“夫人,我要喝水,夫人,给我倒水。”

    诸府下人看到这情形,抬着脸的赶紧扭开眼,没抬脸的更不敢抬脸了。绿菱原记得元宵里的顾长清,当时就手脚无措地愣住了。侍书忙叫住见状开溜的顾寅,两人合力要抬开顾长清。

    可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哪是那么好搡开的。苏妙真怕惊动外头,低声道:“喝水就喝水,闹这样做什么,重死人了!”顾长清似有所感,这才松了些劲道,苏妙真趁机把人推开,待要骂他,又觉对着个醉汉犯不着,只气得牙痒痒。

    顾长清被侍书顾寅按到红木东坡椅坐着,又反手要抓妙真手腕,苏妙真灵巧避开,见他眼睛黑亮黑亮的,好像把人定住一样,她立时间偏开脸,他低下声,像是做错般事小心翼翼问道,“夫人,你原谅为夫了吗?我不该让你伤心,夫人,你原谅我吧——我不是故意要笑话你的行书的。”

    苏妙真起先见他如此,只当他在说违背两年前的誓言反而争取赴任两广,心中本是一酸,点头胡乱应付两声,听到最后一句话,柳眉竖倒,心里腾腾冒出火来。

    苏妙真还没发恼,顾长清却得了这一保证笑得见牙不见眼,额角汗光青湿,细小的汗珠子流过挺直鼻梁,他口齿不清只说,“真真,你别中意别人,你等我回来,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苏妙真不由一愣,刚要说点什么,瞥眼瞧见厅内众人掩面偷笑,登时大窘,哪能不知道这些人原都听说过二人旧事的,见此情景自然忍俊不禁。

    苏妙真面上无光,又被他这一声比一声大的叫嚷弄得两颊通红,咬牙吩咐了句“还不给顾巡抚看解酒茶”,再不理会顾长清,这就负气上轿。

    帘子刚落下,听得陈宣走进来:“景明,你怎么跑偏厅来了,倒让我好找。”陈宣的皂靴在青石地板上踏出轻微声响,他语气似诧异似了然,“夜深了,苏姑娘还没回府吗?”

    ……

    五月中镇抚两广的文臣武将们出发离开,筹备军需粮饷的旨意也随同去往各布政使司,同时朝廷议行短途海运,挑在登莱至天津府运二十万石漕粮。由林知县转任御史,同户部下来的郎中一起办理,漕军主运,六月下旬起程出发。

    苏妙真五月里见着文婉玉气狠狠地发作了几位侧妃,安哥儿好转后,她去到山东探看重病宋芸。宋家被抄后全家移居乡野,靠耕种祭田度日。

    宋芸卧病久已,脸色青白,见自小相熟的姐妹远道而来看望立时泪如雨下,看得绿意都格外不忍,领着丫头婆子们往屋外帮忙宋家洒扫庭院搬运礼品。

    苏妙真亦然心如刀绞,好半晌方把宋芸相公祖宗十八代骂了个痛快,又说起休妻还有三不去,宋芸陪着守过孝,他这样完全可以告上衙门出口恶气。

    宋芸握住她的手,勉力笑道:“真真姐,你也别为我哭啦,相公他也是逼不得已,他补缺后有个罪官之女做正妻,官场来往上说起来总是不好听。他爹不会同意的。”

    “官场险恶,上头为平民怨物议,张元辅又怕人说闲话,我爹这辈子都没有再起的时机了。这种光景,其实他就算不休妻,我为了不牵连他和儿子,也是多半要自请下堂的——夫妻本是同林鸟。”

    “我家既有此祸,我不能连累他们。”

    苏妙真一愣,瞅着神色坚定的宋芸,益发难过。又怕惹宋芸不快,就说起些来日替宋学政活动早点放他回家,再让人将的上好白沙参煮成汤水,亲自搅凉后喂宋芸喝了:“这都是从宣大运来的,长贡鞑靼王帐的,我给你带了整两箱来,还有一箱高丽参,吃完了使人告诉我一声,我在宣大官市有门路,还有许多呢……你好好养身体,将来还要看儿子娶亲做个老封君,不是吗?”

    苏妙真劝完宋芸,见她为了不连累夫家如此委曲求全,虽能理解,但终究恨她夫家无情,未免越发不畅,同宋家人说些劝读好耕安心生活的话,又把带来的财帛物件搬进正堂分给众人。宋家苦留午饭后乘车回城。

    一行人刚到到满宁寺附近,就听一阵骚乱,启帘一看,不知哪来的成百上千漕兵在街道上横冲直撞,掀翻了无数货摊人马,潮水似的狼奔豕突,伴随着“踩死人了”的惊呼声,径直往临清府县衙门方向冲。

    马车内人人惊慌,绿意急的六神无主,苏妙真稳住心神,停车着人打听由来。林府的小厮气喘吁吁地逃回街角,扶着墙报说:“不好了,临清府驻扎的漕军听闻要行海运,说是风高浪险,连上头来的户部官儿都在海上漂沉差点没丢了命——”

    苏妙真讶异掀开车帘:“杨世南的官船沉了?”

    小厮急急点头:“小的听说是户部郎中,叫什么倒不知道。所以漕军一听消息哪里肯干,称这是赔命的差都不肯去海上出运,这就闹出哗变来了!”

    “把府衙县衙的官兵揍个臭死不说,还团团围住,要大人们给说法废海运!”

    说着说着,城里的叫嚷声越来越大。绿意咬咬牙就要跳下车往衙门方向跑,苏妙真忙使人拦住她,严声:“眼下漕兵哗变围堵县衙府衙,你去了又进不去,再有乱子被人劫持怎生是好。”想到一处忙吩咐道:“把马车前悬的知县官旗赶紧摘了!可别让人认出来!”

    绿意咬唇,眼泪汪汪:“这街上到处是漕兵,那咱们现在去哪儿?”

    好在苏妙真早知要行海运势必艰难,更在顾长清临走前两人对此事书信里商谈过数遍,当下也心有章程,沉吟两下,正要吩咐人调转马车往漕院行辕去,临了看见一个人骑马过来,身后随着一干兵卫,她眼中一亮,拉高车帘,扬声唤向来人。

    陈岩看着一身官服的陈宣缓辔徐行,似在琢磨什么,轻声道:“杨世南的官船在海上抛沉,自己虽没有危险,但着实丢脸,等传回京城上头肯定要对海运心有疑虑。眼下又有那几个后手——”

    陈宣点了点头,把玩着手中扳指,“不知道顾长清给杨亭之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力行海运。杨亭之是户部高官,漕海上虽都是咱们的耳目,但也不好要他性命,让他吃个闷亏,早点滚回京城就是了。”

    他要问起药物准备人员安插,忽听一声“陈大人”,却是一个耳熟女声从街角传来。

    车中以素手搴帘,陈宣微睨过去,紧辔勒马,竟然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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