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牌时分苏妙真一出宫,就被王氏傅夫人等人叫走,同各府女眷姑娘们很是应酬闲话了一番,都在夸奖她竟有立书著作的本事。若在往日,她知道自己要被好一阵恭维,自然喜之不迭要听个够本,但苏妙真心中念着等敖力回话,好确认是否有人选定今日作乱,就很心不在焉。

    待得天色见晚,宫里的贵人起驾要去前门城楼,传旨让百官相陪,各府诰命因作鸟兽散。苏妙真却等不了再费心做少年打扮,就卸掉钗环,洗去脂粉,换一身家常蛋青素绫袄子,戴一顶眼纱就去寻苏问弦。

    苏问弦的晏息退居地方乃一座临时搭起的彩棚子,落在城楼和御道的夹角,为得就是城内城外消息迅捷,同时方便他提点调度各处事宜。也是凑巧,苏妙真刚急不可耐地出了蓝呢鹅黄顶子暖轿,打眼就瞧见敖力等人一身脏污地列队走了过来,正跟苏问弦见礼。

    苏问弦打发掉白指挥使等人,将苏妙真引入棚内,里头用三山落地屏风隔断成内外两处,足足有上十个红铜作盆生着炭火,苏问弦就解释说猜她定然要来问棋盘街和宫里的事,就使人提前收拾了下

    苏妙真点了点头,接过苏问弦递来的热茶,瞅着外头的兵卫都是她眼熟的,便轻声问道敖力怎么回事。

    敖力自打武举考上之后,在扬州卫所驻防了一段时间,就被苏问弦安排到了京都大营,行事越发沉稳。此刻回话就简明扼要,三言两语就说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苏妙真这方知道,原来果然是外地来的少民土人,提前在京里各犄角旮旯到处踩点,准备作乱。

    敖力领了一干兵丁前去监视追捕,那些边地土民原本就悍不畏死,还差点折了一个兵士的命进去。

    敖力低声道:“在他们的地儿先搜见了一些土方金疮药,后来想想不对,觉着纵作买卖也似货量不足,又去砖缝粪车里搜,不但发现了弓箭,还有特制的火弩毒箭,尤其那毒箭见血封喉,用的是西南边陲毒树汁染做而成,一沾血就发作迅速。”

    “重刑审问之下,知道除了他们九个苗人外,还有七个人侗族瑶族流窜在京中,顺藤摸瓜往关帝庙又找到了六个,只余一个年小的,据周边线人说疑是个矮小女子,倒不足为患细细访查就是……这几个苗民正是前些年珉王失德湖广大旱里造反不成而四处流窜的余党,另外的土人则据说是因着年初两广士官催逼沉香土纨等万寿贡品,而怨恨朝廷,众贼联络结党,想要在京里闹事。”

    说着,就把搜寻而来的那些毒箭火弩呈递上来,苏妙真一一看过,心知为了准备这次万寿,各地主官都耗尽心力地预备贡品,搭建彩坊,准备歌舞等等,难免就有严苛扰民的地方;

    再有些心狠心黑的,说不定要借着这承办贡品的由头去大捞一笔,如此说来,两广布政使或是其属官里头,定有苛待不仁的,乃让当地的少民大感不忿,同湖广反叛的苗民合纵连横,要生事端。

    苏妙真捂住手炉,源源不断的热意从指间涌来,她忍不住道:“两广之地叛乱素来屡剿不绝,先帝在时,顾巡抚提督军务民政,好不容易安抚了两广土民,却心力交瘁死在回京路上。这样一听,倒是又要起事的苗头。”

    苏妙真回神去瞧苏问弦,见他神色变换数次,点头道:“你说得对,不过眼下两广是否将要起事并不迫在眉睫,还是这京里头的事要紧。”

    苏问弦沉吟片刻,对敖力道:“接着用重刑秘密严审,查出谁是此次行逆的元凶首恶;再有,这次安防严密,他们能偷运这些兵器进京,说不定和各地或是京城官衙里有勾连,这里要分开细细审问,必得问个清楚;最要紧地是紧盯前门楼这块,皇上晚间要登城楼与民同乐,虽说是一网打尽了,但要防个万一,不能让乱贼扰乱圣驾。”

    苏妙真听他安排周详,也松口气,因想起一处,便补充道:“其实这些毒箭火弩虽厉害,但要从城楼下面打到箭楼上头,又有无数大内侍卫护驾,要伤到皇上却难上青天。但各地主官所在的彩坊周围,却容易有可趁之机,这样说来,得多安排人,在两广等地的彩坊周围护卫,以免他们去冲击各地主官,最后殃及池鱼,把周遭的百姓给连累了。”

    苏问弦眉头微微舒展,点头称是,如此这般地吩咐了敖力一通,最后嘱咐道,“此事关系重大,决不能泄露出去,没查出来究竟有无衙门军营里的人跟乱贼勾结之前,不得跟六部三法司顺天府衙五城兵马司的人透露半句。”

    敖力立刻领命就要出去,苏妙真忙将人叫住,让他在棚子里换了身干净衣裳,又从自己提来的食盒里掇出茶点让其吃过,这方算罢。

    她扭头看向苏问弦,细细问起王度之事,二人边走边说,方知原来苏问弦当日也千叮咛万嘱咐过王度如无必要不要把合著人是苏妙真宣之于众,苏妙真当时只是为了避免生出事端,诸如儒生不喜女子所著而大加贬斥,毕竟如今女子虽有习诗书礼乐,但通习数理的倒也少,唯恐世人指摘成山伯府。

    但王度应虽应了,可宴会上一听答及汗有贬低天朝儿女的意思,又多喝了两杯受众人恭维后心有不安,想着他一个长辈,如何该忝居首功,独占了小辈的荣耀,就跟乾元帝如此种种地奏明。

    苏妙真听得原来如此,想起晓飞阁第一次见这王度,那时候就是个怀着赤子之心的老顽童,不禁哭笑不得。

    但因着恰逢其时,这合著之事在答及汗面前说开反给朝廷长脸,乾元帝就也没觉得她手伸太长,更没觉得她不安守女子本分,苏妙真安心下来。

    两人聊了些查验贡品的杂事。又有人陆续来向苏问弦请主意。若是其他官衙的人,苏妙真便避至屏风之后,若是苏问弦的心腹手下或其他亲近之人,因见苏问弦这一年来待她极为宽宥,无论大小政务抑或要紧秘密但凡她想知道只要问就一定据实相告,苏妙真就也不退避,戴上眼纱安坐在外听苏问弦议事提调。

    如此夜色降临,忽听得震耳欲聋的九声炮响,霎时间,彩棚外绚丽灿烂亮若白昼,原来自前门楼起,往东安门西安门方向延伸到东西两城一带沿路同时燃起上十万响爆竹焰火。在无数百姓的欢呼声中,可依稀听到钟鼓司教坊司供奉们奏起的太平韶乐,外头立时有人进来报说文武百官在张元辅和傅侯爷先生带领下侯在城楼下,而乾元帝及后妃也已经移驾登上前门箭楼。

    苏问弦坐镇指挥,却半点闲都趁不上,一时要会同顺天府衙问燃放爆竹礼炮,一时要听各片潜火义社的总管陈述防火救火,一时得问五城兵马司是否及时疏散拥挤人群避免踩踏伤人,一时又听内监报乾元帝登城楼看焰火燃放民间献艺,忙得分身乏术。

    他惦记着苏妙真无聊,寻空也不喝茶,打发了几个得用手下,让陪着苏妙真去繁华处看百戏,苏妙真想着欲要作乱的人只走脱一个,其余人全已被敖力拿下审问,就点头应下,急不可耐地地去看热闹。

    天色全黑,城里城外悬挂万盏华灯,燃放无数烟花,俨然成了火树银花不夜天的景象。苏妙真也不坐轿,边走边玩,看那些诸如演旱船爬杆子踩高跷变戏法舞狮子比龙灯等等社戏杂耍,从前门楼大栅栏方向一径转到关帝庙。

    也是极巧,她正算光点鞭炮礼部要花多少银两时,扭头看见三娘子声气兴奋,抓着一个路人询问:“哎,你们这里最好的酒楼在哪里?”

    天际爆竹轰鸣连绵不断,那路人男子一时间听不明白这鞑靼女子在讲些什么,赶忙打掉三娘子扯住他衣袖的手,“男女授受不亲,快松开来!”又说了些之乎者也。二人大眼瞪小眼时,苏妙真赶紧上前,掀开眼纱,“三娘子,你怎么没在前门楼?”

    三娘子扭头瞧见苏妙真,认出她来,也是欣喜,“苏姑娘是你,我觉得前门楼到处都是汉官命妇,很嫌拘束,所以谒见过后妃也没跟大汗说就溜出来。我想找人问吃饭喝酒的好地儿在哪,可路上这些人都不搭理我呢。”

    如今鞑靼人少有来往内陆,京城老少还有许多人觉得他们乃粗鄙番蛮,动不动就打打杀杀,所以三娘子屡屡问路被拒,苏妙真就笑道:“地道京菜多在棋盘街的酒楼,若是苏浙菜馆则大多坐落于金陵会馆附近……”便同她仔细讲路。

    三娘子两眼发亮:“太好了,我早就想吃一下这里的瓜蒸羊肉——”又叹口气道:“若非你们宫里礼节多,我宁可待在那里,那钟鼓司虹英班演的戏真热闹,可惜你没看着。”

    苏妙真闻言失笑,又分解虹英班玉合春等京中名班的地址,三娘子晓得在宫外也能看上好戏,欢喜无尽,再三相邀苏妙真过两日陪她游玩京城,这方在大廊庙一带朝苏妙真挥手作别。

    苏妙真瞅着三娘子的背影消散在人群,摇头可惜她不过二八年华却成了答及汗的姬妾,突地,忽听一个男声“苏姑娘?”苏妙真扭头一看,见得来人正是陈宣,左手边还站着面色淡淡的宁祯扬。

    自年初漕标上的一位巡漕御史告老还乡后,陈宣就暂时统领漕标军,如今总漕也年迈体弱,他撒钱上下支应,声势渐起几乎压倒其他同僚。

    因织坊托庇于吴王府,连带着对宁祯扬和陈宣在漕船里夹带布匹绸缎贩卖苏妙真也有所耳闻。所以见到他二人私下来往苏妙真倒不讶异,只是奇怪这会儿他俩该在城楼上才对。就朝二人道了个万福。

    陈宣似察觉出,解释道;“总漕部院的兵卫看管不慎,一时走水,把彩坊后边的松柏万年青给烧了个三成,恰好离吴王府所建的彩坊最近,我同吴王殿下回来瞧瞧,不意遇见了苏姑娘。”

    苏妙真点点头,说两句气话,抬脚要走,发觉却跟陈宣宁祯扬顺路,未免不耐烦,正隔开三步不咸不淡地跟陈宣气。

    忽然听宁祯扬冷不丁道:“下午的那首曲子弹得很好,孤当时在边上看着,但觉荡魄——”他没下言,反问道:“往日宴会来往从不见你动筝琴琵琶,怎么忽得就脱胎换骨了?”

    苏妙真听出他语气里的诧异,也不卖关子:“以前因为顾参政他喜爱音律,我就跟着他学了一些,他本来就极精这些,所谓名师出高徒——”

    苏妙真颇觉得意,又想起苏问弦先前所言宁祯扬已知宣大借银之事,对着宁祯扬就未免犯心虚,“王爷文人风骨风雅脱俗,此番问起可是喜欢那曲谱?王爷若想要曲谱,我回头誊抄一份送到王府,正好王妃闲暇时也偶有抚琴雅兴。”

    宁祯扬点头道,“你有心了。”

    “那《数算统宗》颁行天下,你和王度有功朝野,只是犯不着和一个乡野老者合著,吴王府原结识许多文人奇士,你若再著,需要有人在数算上帮扶,可以同婉玉或是,或是孤来说明一二。吴王府定然鼎力支持。”

    因陈宣在旁看着,宁祯扬转开话题,问起苏观河苏观山等人,先说苏观河文选司里考评第二箭楼里皇上第三个接见他,又说起苏观山恩科时在江南巡风考场似是不错,苏妙真原知道乾元帝信重吴王府,他有密察江南的权,当下就小心谨慎地模糊带过。

    一行人边走边聊,一径走到山东彩坊和两广彩坊附近。只听九发巨炮声响,是礼部又开始点炮放烟火,便都住脚欣赏半空里异彩纷呈的各色烟花,苏妙真仰着脸看了片刻,忽觉背后响动,扭头一看,却是数支火箭飞到了人群里,霎时间就听哎哟几声,几个平民栽倒在地,周围人赶忙七手八脚地去扑火。

    苏妙真扭身细看,却只瞧着踩高跷舞龙灯扮仙子的社戏班子里头另有一个人影穿梭,她心里扑通扑通直跳,第一时间拾起地上火箭查看,不过一眼就知道不对。

    她立马就让六个兵卫即刻去追,陈宣宁祯扬见此,也立马遣人去追。苏妙真没理他二人,略思两下也领剩下护卫拔脚跟上。

    幸而沿路有标记,苏妙真跟着就不困难,七拐八拐绕过一条街道,却听人声喧闹,一个女声怒道:“都让开,不然她就没命了。”

    兵士们犹豫不决都在叽叽咕咕商量办法,苏妙真疾步上前,看了一眼立时懂得缘故。原来一个少民打扮的女子挟持了满脸糊涂的三娘子,用匕首抵在三娘子脖颈儿处,正恶狠狠地冲着兵甲们道:“我说到做到!”说着,匕首就在三娘子雪白的脖颈处画出一道血痕。

    苏妙真紧紧皱眉,瞅着虽慌乱糊涂却不显害怕畏惧的三娘子,记起一处,心中一动,上前一步,撩开眼纱,喝声道:“你放开她,她不是汉人官眷,你纵然有仇怨也不该对她发作。”

    那女子神色一怔,苏妙真趁热打铁,“你是苗人,还是侗人僮人?都不是,你是瑶人?”因见她面色松动,苏妙真心思点转,道:“你定然出身两广,可是为了贡品督催而记恨朝廷,想要在今日作乱报复?”

    话音刚落,那女子恨声道:“不错,就是你们汉人狗官,加高盐价不说,催逼沉香不说,还强加徭役,各色珍宝无所不要,我们瑶人的命难道就轻贱些吗?我父兄都被广西的狗官抓了,我要抓几个王公贵族换我父兄出来!再不济,我要他们血债血还!”

    苏妙真瞧她性烈,深深叹气:“难怪你刚才往两广彩坊转,可惜你弄错了,皇上召见各地布政使,那广西广东布政使都不在其中,你若想要行刺,也找错了人。三娘子是鞑靼人,论起来同你一样都不是汉人,你为了报仇而挟持牵连她,算什么义人烈士?”

    这女子闻言一愣,持刀的手送了一松,又立马紧贴住三娘子脖颈。

    苏妙真趁热打铁:“你若想挟持一个要紧人物逃出京城,抑或是换你父兄,倒也简单,你把她放了,抓我去!”

    苏妙真滔滔不绝:“我父亲是湖广巡抚苏观河,大伯是礼部侍郎苏观山,三叔是翰林院学士,姐姐嫁在魏国公府,哥哥更是当今的裕王殿下,三娘子不过是鞑靼答及汗的一个内宠姬妾,你挟持她一没有用处,二没有道理!”

    陈宣宁祯扬正好跟上,听到这话都吃一惊,刚要阻拦却见苏妙真两手抬起近前三步,那瑶人女子大有意动,用刀抵着三娘子也上前三步。

    正要交换时,只见得苏妙真同三娘子交换了一个眼色,就趁瑶人女子松手时,三娘子一声爆喝,转身踢脚,打掉了那匕首,苏妙真轻轻一声令下,周围兵丁登时齐刷刷地扑上去。电光朝露之间,那瑶女被众人按压在地,登时动弹不得,二人恍然大悟,记起来这三娘子原擅长马背骑射功夫,本就有武艺傍身,这瑶女却被打了个措不及防!

    却听苏妙真先问了三娘子伤情后,又对兵役吩咐道:“别用枷锁捆她,先把她带到哥哥那儿,再跟殿下说一声别上重刑,问清楚两广情形再说吧。”

    陈宣上前欲要问询,忽听一声尖啸,银光闪过,却是一道毒箭从瑶女袖中弹射而出,直朝向苏妙真三娘子方向。

    他心中大骇,转身拔刀欲要相助,又听一声银箭破羽而出,定眼一看,正正劈开那毒箭的轨迹,金石相击地铿然一声,就见毒箭羽箭双双插入苏妙真与三娘子脚下青石板路。

    这再三地峰回路转把众人都唬了一跳,苏妙真捂住胸口,直觉心口扑通扑通直跳。

    她后怕之余腿也软了几分,却被迎面而来的一个人扶住,是满脸担忧而后怕的顾长清,他一身墨色官服,也没理周围还有陈宣宁祯扬,急切端详她道:“真真,你有没有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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