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妙真穿过游廊,踩过柳絮似的雪花,虽仍是白昼,谨身殿里按着东西南北上下尊卑方位仍点着上百根金龙红烛,简直成了夏日里的亮堂天气。

    苏妙真打眼第一个瞧见顾长清,他深受皇恩,以至于虽算年轻外臣,也没有被屏退出宫。苏妙真察觉到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抿唇一笑,越发心定沉气,步履安然地走到殿内。

    苏妙真但觉全殿的目光都在往她身上飞,她没细看苏问弦宁祯扬等皇子王亲,不理会慕少东傅云天的注目,余光撇过数位重臣所在的西南角,瞧见傅侯爷抚须含笑,正和服色依稀是蓟辽总督的中年男子闲聊,而宣大总督赵理则跟答及汗身边的译胥说些什么。

    因鞑靼人不讲究男女大防,乾元帝为显皇恩,也撤掉了殿内的隔断帐幔,贤妃并不避开,坐在皇后下手,正跟三娘子傅绛仙谭玉容讲话。

    苏妙真三跪九叩,倒下见礼,一切礼数周全后,乾元帝先夸了傅绛仙和三娘子,原来方才傅绛仙射箭上略逊一筹,但马术上竟压倒了两分三娘子,又是打平了。

    苏妙真揣度出来乾元帝此番多为显示对鞑靼众部的宽厚皇恩,才多处迁就鞑靼习俗,不计大顺礼节,当下轻松两分。她跪在地上,安静地等乾元帝吩咐,却见那答及汗盯着她,叽里咕噜地说了两句话。

    译胥则尽职尽责翻译道:“答及汗赞这苏家姑娘容颜绝美,同三娘子难分秋色,说没想到汉女中也有如此容貌,若到了草原上,也能跟三娘子争争第一美人的称号。”

    皇后贤妃等人噗嗤一笑,苏妙真脸上一臊,暗暗苦笑,原来乾元帝把她找过来居然是要跟这三娘子比美了!但话说回来,她最能拿得出手的,可不就是这张脸嘛。一时也不知如何反应,只能仍做落落大方之态。

    乾元帝哈哈大笑两声,欲要说些什么,皇后笑道,“苏家这位精读史书,确实不差,可跟三娘子一比。”贤妃接话道:“这孩子据说也很善琴筝琵琶,在苏州时就很有名,婉玉先前还提过的。”

    三娘子扭过头,好奇地打量苏妙真,用生疏的汉话道:“没想到中原也有这样美丽大方的女孩子,近来我见到的多很畏怯。我很想听她也弹上一曲,方才那位陈姑娘就让我大开眼界了,不,是大饱耳福了。”

    苏妙真听见她的声音,不由一怔,这三娘子正是她上午在棋盘街遇到的那位,上午这三娘子虽做华贵打扮,但并未涂脂抹粉,此刻盛装之下,果然是天下少见的艳丽。

    苏妙真暗暗恍然,就没来得及立时告罪请辞,皇后的话就已经下来了,“陈家姑娘既也演奏了一曲,让这苏家的也露一手给咱们听听吧。”

    贤妃则笑道:“自古才貌双全方能称绝代佳人,此刻殿里已经有两位了,看看这苏家姑娘如此品貌,定然不会让咱们失望了。”

    苏妙真自从上次五皇子之事后,就感觉皇后别有用意;至于贤妃,怕还是因为宁臻睿而厌烦她。想通此处,苏妙真此刻虽被零零碎碎地为难,但也松口气。

    乾元帝大概正在兴头上,就让宫人把先前吴王府所献出的焦尾古琴取来。苏妙真目光一扫,瞧见沉下脸色的苏问弦,微微皱眉的宁祯扬,目不转睛的傅云天,终于回神的宁臻睿,还有凝望着她的顾长清,俱是眉宇间含了隐忧。

    她目光略过慕少东等其他人,整整翡翠撒花猞猁皮上袄的褶皱,轻轻吐气:好像京里人真的都把她当四艺不通的傻子了,她只是不精,又不是不会。再说,她在苏州济宁那三年,为了能跟顾长清有共同语言,可是跟顾长清讨教过的,略弹一首应付差事对她来说一点不难。

    苏妙真洗净手后,坐定拨弦,熟手间差点把顾长清的自度曲弹出,心神一转,就另随手起调,弹了一首前世闻名的曲子。

    时正午后,谨身殿内灯烛辉煌,谨身殿外细雪飘落,一片嘈杂里,渐渐只有琴音泠泠。

    苏妙真心无旁骛得托擘挑抹,等到一曲终毕,只听周围却仍是鸦雀无声。正暗想是否前世名曲在这里不受欢迎,又或者她技法不熟惹人笑话,抬头环视几下,见殿内众人都是恍然回神的样子,就连一向自负风雅的宁祯扬都一副错愕神色,心道看来节目效果应该还成,“臣女献丑了。”

    乾元帝都没发话,那三娘子先用口舌不清的汉话笑道:“你们汉人说话不对劲,明明弹得很美呀。”

    这话一出,把殿内众人都惹笑了。答及汗等人眼珠子错也不错地盯着苏妙真只看,皇后等人也赞过一回。

    苏妙真自觉功德圆满,完美地扮演了花瓶角色,没给大顺丢脸,忽听乾元帝笑道:“答及汗,你们三娘子虽然精通歌舞骑射百艺,但有一头,绝是她不会的。甚至朕敢说,你们部落无一人通晓。这苏氏女极精天文数理,那本你乞请带回的《数算统宗》,乃是她和王度采集天下之长,共同编纂而来……”

    傅云天瞅着告退的苏妙真等人,目光在她的银红色百褶裙尾略一流连,大感意外,扯住一人就道:“殿下,先前我在京里见五妹妹绝少去碰琴棋书画,只当她既不会也不喜欢,万不知她还有这样一手,只把大家都听愣住了。”

    却听赵越北道:“我也没想到,她往常两京苏扬等地无论大小宴会,都不显露此等才华,甚至多找理由逃席,没想到那首新曲,却精妙至极。无非是指法稍显凝涩生疏。不管是不是她推说的偶然所得,前人所作,都够让人惊异了的。”

    赵越北拂去身上落雪:“何况那会儿也没人留心琴艺如何,而都是在抚琴的人身上。就连不喜女色的三殿下,当时都有些怔住讶然。”

    赵越北看看跟答及汗相谈甚欢的乾元帝,抬脚出殿,“还有慕总督,他都没顾上长辈身份,瞅着一个小辈看了好几眼。”

    傅云天这才发觉自个儿拉错了人,不是苏问弦,而是赵越北。听到此处也点头道:“先我瞧着皇上召她一个外臣女子出来,还以为是因答及汗自许天下美色在其帐中,皇上特地叫她出来给答及汗开开眼,灭灭鞑靼的威风,让鞑靼晓得无论何处他们都没有可以跟大顺相提并论的人!后来见答及汗也承认五妹妹是其生平未见绝色,更觉得没跑了——皇上就是为了比美把人叫出来的。”

    傅云天摇了摇头:“怎知道重头戏在后头,原来五妹妹竟然是《数算统宗》的合著人,那本书可在工部户部钦天监摆了许久了,人人都说有益。平常我虽知道她胸有丘壑,可没想到那种艰深繁难的数理算盘上的功夫,她也冠绝天下。”

    傅云天又摇摇头,“刚才随便出了些数理题目,宫里学过的太监们还打算盘打半天呢,她就一口一个答案,又说起什么天文物理,更是头头是道,我实在敬服。”

    赵越北一笑,“她会查账做账我是知道的,先前杨世南去宣大查——”

    因事涉去年赵家挪用军饷的隐秘,便顿住话头,“只是我没想到不仅是钱粮账本上的功夫,还有什么数理上的东西,你瞧陈芍听得心领神会,方才更说她从《数算统宗》里想到了怎么算均平乐律的办法,就知道虽然咱们武人不懂这些,但在聪明的人眼里,这《数算统宗》大有其他益处,否则鞑靼人也不会一听有新的数理著作就想要些回去。”

    傅云天耸耸肩,“数学不就是买买东西卖卖东西用么,我也不懂陈姑娘怎么想到在乐理上用数理办法了,不过同是献书,《乐理全书》其实更得皇上皇后喜欢,你瞧皇上多嘉许陈姑娘,对五妹妹虽厚赏,但倒淡淡的,不是很看重。”

    赵越被略一沉思,道:“君子六艺,乐在第二,数在最末。皇上皇后他们都喜好音律,难免有私心些。至于《数算统宗》么,好像是前时间王度请求皇上在科举中加入明算,在国子监外另造数理学院,王度又乃乡野出身,举止不得皇上喜欢,所以连带着《数算统宗》这书,虽皇上觉得可用合用,但近乎奇淫巧技,不登大雅之堂。”

    王度惹乾元帝不悦的事傅云天也有所耳闻,跺脚:“嗨,那这就错了。我这些年瞅着,五妹妹轻易不用心,可但凡她用心的地方,绝对是裨益朝野的,好比先前的武举取士和海防倭患,我想定有五妹妹费心编纂书籍,定有大用之处。”

    好在记起仍在宫中,傅云天又忙转开话,道:“当然,眼下已经算不错了,皇上让官中印刻《数算统宗》颁行天下。方才顾长清还说,这书里头的算法便捷,能让清丈里的徭役清理事半功倍,不必让底下人用笨办法累加或是其他了——”

    因提起顾长清,二人都是一愣,傅云天挠了挠头:“话说景明他人呢,今天就来得晚,又走得早,先是裕王急匆匆走了,现在又是他。”

    赵越北停住脚步,看向远处几顶小轿,人影绰绰,收回目光,沉吟道:“这会儿都散了,他许是有事,就先去山东省搭建的彩坊里头查检。晚间皇上要上城楼与民同乐,各地主官都怕闹出走水械斗的事,再有,我进宫前,看见有个儒生在彩坊那边嚷嚷着要见他……至于裕王,他既然主管警跸,这两日当然没有一刻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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