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天不免摇头:“那就怪了,她也在你面前嚷嚷过倭寇要来吧,怎么你跟苏州卫所的官军就没早作准备?你要是和苏州卫的官军早做了防御,圣上对你肯定还要再赏,不至于只是赐田地银钞”

    “——问弦和鹰飞可都被重赏了……鹰飞暂且不说,问弦他要不是爬得慢的文官,又年未三十就已经是从三品两淮盐运使,两下加起来不好再往上升,这会儿说不准都能做六部侍郎了……”

    他就不住替宁祯扬可惜:“我看皇上十分重视此事,前年湖广都指挥使和苏伯父平定了叛乱,赏赐钱帛之外,也不过一个加封前军都督府的虚衔,一个官复巡抚原职。”

    傅云天叹气道:“这回胡大人还没到任,就被封做浙江总督——要知道,除了九边三大总督、河院漕院两大总督、以前多年前设过的两广云贵二位总督外,就再没有其他总督……”

    宁祯扬并不为此遗憾,淡淡道:“皇叔正为着珉王迁怒其他藩王,我要是上赶着掺和地方卫所的领兵打仗之事,你觉得吴王府日后下场如何?”

    又是微微一笑:“再有,我要是没早作准备,苏州城外的平民已经尸骨无存,眼下正是最好结果——既能让皇叔满意,又不至于让他老人家生疑,且苏州卫指挥使年前去世,卫平刚袭替就遇到倭寇,从城墙上跌下摔坏了腿,他儿子又是个草包,三年五年都未必能过官舍比武,这刚好把苏州卫指挥使的位置腾个几年……”

    宁祯扬顿住话头,一面下着城楼石阶,一面再度拍了拍傅云天的肩膀:“东麒,功劳不在大小,皇叔最看重的还是臣子的忠心,赵越北倒是上赶着要了常州卫的兵权去出战,如今他虽也被赏赐加官,做了和你平级的常州卫指挥使,但你慢慢看着吧,过得一两年,皇叔寻着机会,肯定是要发落他的……”

    傅云天正看着城门口来回巡逻的卫所官军,听得此话,不由一愣道:“可鹰飞他不是立了功吗?”

    宁祯扬翻身上马,不置可否道:“可他也越俎代庖了……”

    就在新赴任的浙江都司佥事与下一任的吴王说起湖广都司参将的鲁莽时,扬州城朱家大宅内,刚到一天的苏妙真也正在厢房里和苏问弦用饭谈话,两人正好讲到赵越北。

    济宁离扬州有快十日的路程,苏妙真本没有兴趣离开顾长清。但二月初二龙抬头,苏全恰好路过山东,就特地上门给她请安,被苏妙真留了两日。

    而苏全临行前,又无意间提起朱老太爷的近况——原来朱老太爷正月里就一病不起,几近油尽灯枯,大夫都说他最多再熬上半年。

    因知道苏问弦生母家族里在世的亲人唯有朱老太爷一人,而这朱老太爷对苏问弦极为重要,苏妙真就急忙收拾了行李,想同苏全等人一起去往扬州府探望。

    但一想到她自己曾答应过潘氏会做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难免也有几分畏惧,不知道该怎么向潘氏开口,才能不惹潘氏生气。

    顾长清本极疼她,又觉苏妙真自打来了济宁便处处受拘束,而心生亏欠。且他因查到兖州等地的清丈里出现瞒报舞弊,便打算亲自下去重察,故而亦然担心苏妙真独自在家会孤单寂寞,于是就立马给苏妙真准备了衙役护卫,同时亲自去到潘氏处,替苏妙真出面说明理由。

    潘氏虽看不惯苏妙真总往外跑,但她到底并非苏妙真的正经婆婆,又见是顾长清自己愿意的,便只能暗暗摇头,勉强答应了下来。

    故而苏妙真当日出发,紧赶慢赶,终于赶在花朝节前一日的下午,到达了扬州城……

    苏妙真放下镶银牙著,抽出帕子擦了擦嘴角,又漱了漱口,方指着邸报上的某处,讶异看向苏问弦道:“赵大人不是湖广参将么,怎么会被提做常州卫指挥使呢?”

    朱府的奴婢悄无声息地端进装满清水的铜盆,轻手轻脚地放在花梨木高脚几上。

    苏问弦早已吃完,他正一面用茶一面翻看着手下人送来的公文。听得动静,他稍稍抬手,丫鬟们又全都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苏问弦收起公文,拧了拧热毛巾,给苏妙真慢慢擦着手,不以为意道:“赵越北的外祖父,也就是苏州卫指挥使上年十二月去世,他自然得去奔丧。”

    苏妙真听到此处,暗暗点头,难怪赵越北没有去济宁找她商谈谭家的事,原来是他的外祖父死了。

    “听说没到吴郡,就被倭寇堵在了常州,常州卫所的官军不堪一击,被倭寇攻进了城,抢光了漕船官仓,还有不少官员吓得逃窜离开。他就亮明身份,接过常州卫的兵权,领兵出战击退了倭人……”

    苏妙真不由点头赞叹,“赵大人他还真是个领兵的将才,我看这些武将子弟,就数他有出息,其实傅云天那厮也还成,只是没赵大人胸有韬略……”

    苏问弦微微一嗤:“韬略?”

    苏妙真听他语气,大感疑惑。她虽在政务商事上有想法主意——不过是因为前世学过历史经济,自然知道什么最有利大局——于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却近乎一窍不通,就赶紧相问,想弄个明白,跟着长点心眼。

    苏问弦虽不喜欢跟苏妙真讲其他男人的事,但也吃不过她的撒娇做痴,就捏了捏她的小巧鼻梁,一面向正房走,一面对苏妙真低声解释道:“为将者最忌擅权自专——常州的知府和指挥同知可都没死,这些人就是再草包,也轮不到赵越北统帅领兵。皇上知道心中多半不满,只是眼下不好发作……”

    他微微冷笑:“赵越北也就是个勇武有余,城府不足的武夫而已,倒白白给辽东那边送了个把柄……”

    苏问弦又缓住脚步,盯着苏妙真慢慢道:“真真,这人还及不上你哥哥一半,你倒把他吹上天了,嗯?”

    苏妙真听得赵越北被贬到一文不值,又见苏问弦如斯自负,难免暗暗咂舌,面上却是半点不敢表现,小鸡啄米般的点头,大力奉承道:

    “那是那是,哥哥你这样的文武全才,世上能有几个……”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正房。苏妙真虽暗暗替赵越北忧虑,但一进内室,看到正被婆子服侍着用胭脂米粥的朱老太爷时,就把这些全抛在了恼后。

    她走到楠木架子床前,拉了一张矮凳坐下,等婆子们退出,她便举起手中青瓷仙鹤灵芝药碗,一勺一勺地给朱老太爷喂药。

    她先前在京城时替王氏夫妇尽孝,常常在苏母和王老太君床前侍疾,后来在金陵时又总在朱氏面前立规矩,照顾起人来那叫一个轻车熟路,细心体贴。故朱老太爷便相当地配合,一口气喝了半碗药。

    朱老太爷近日虽有好转,但其实已是病入膏肓。而除了苏问弦和一些忠仆外,也再不记得别人,当下眯着浑浊的双眼把苏妙真看了半日。

    方望向苏问弦,嘶哑着声道:“弦儿,这是不是,是不是成山伯府里,那个小名儿叫真真的姑娘?怎么,怎么是个妇人打扮,你昨儿不是说,她如今才十六么……”

    苏妙真一愣,心道朱老太爷莫非是彻底糊涂,以至于把现在记成了乾元十二年?

    当年苏观河犹在扬州府时,朱老太爷不知何故留在不远处的仪征县居住,且似是为了避嫌,而没怎么跟苏观河夫妇联系。苏妙真便不知道此人存在。

    还是进京跟苏问弦混熟之后,才打听出来他那巨富的外祖父还在世,后来朱老太爷搬回扬州城内,苏妙真逢年节给宋芸等人寄东西时,也会给朱老太爷带上一份。

    朱老太爷对她亦然不错。乾元十二年他入京到伯府见苏观山等人时,还特地运了三车的苏扬时新衣裳与精致首饰给苏妙真,让苏妙真为这天降的横财乐了许久,那段时日走路都是飘着的。

    再后来苏妙真每回到扬州府时,也不忘去拜见这位和蔼大方的老人家,故而此刻见他病得厉害,不免心酸,就扭头看向右手侧。苏问弦朝她微微一点头,也拉了张红木圈椅坐到床前,道:“外祖,她就是真真。除了她,我还能带哪个姑娘来见你?……”

    见朱老太爷点头,苏问弦续道:“去年是乾元十五年,是你老人家的八十大寿,真真四月里还来扬州给你贺寿了,不记得了吗?”

    闻言,朱老太爷便又把目光移回到苏妙真身上,上下打量,半晌方道:“对,是她。真真是吧,你——”他喘气了半晌,“你是个好姑娘。”

    朱老太爷吃力地点了点头,“你和弦儿,虽不是从小一起长大,但你对他,比对亲,亲生兄长不差半点儿,而我们弦儿对你亦然绝好——”

    苏问弦闻言,立时出声打断:“外祖,真真昨天才到,一路风尘,我就先让她下去歇息了。”话音一落,他便唤婆子进来,吩咐她们领苏妙真出房。

    然而朱老太爷却摆了摆手,神志似清醒许多,扬声截住道:“弦儿,我有几句话跟她讲。”

    苏妙真看了苏问弦一眼,见他面色倏忽不定,但并没有出言阻拦,就走回床头,弯身看向朱老太爷,轻轻道:“您老人家请说……”

    朱老太爷胸腔一起一伏地喘着气,死死地盯着苏妙真,道:“弦儿他娘爱错了人,又时运不济,以至于不得不当了妾室,后来还死得早……”

    苏妙真听到此处,不由瞥眼去看苏问弦,见他面无表情,霎时间心中一紧。

    “而你,而你的大伯苏观山,那些年又一直在金陵任职,极少回京……”

    “弦儿他难免受了些苦,心性也难免冷冽高傲了些……但他把你当最要紧的人看,日后,日后他若是有什么错处,或是对不起你,真真丫头,你多想想弦儿他这些年对你的好……”

    苏妙真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连连点头,朱老太爷见她答应,颤巍巍扭身,从床头漆红螺钿小柜里取出一个匣子,坚持让苏妙真接过,面上方露出欣慰欣喜的表情,点了点头,这才让苏妙真出去,单单留下了苏问弦。

    苏妙真稀里糊涂地抱着匣子走到外间,也没喊奴婢服侍,就一个人坐在罗汉床上等了半日。待得近午时分,却始终不见苏问弦出来。

    她心神不宁,太阳穴突突直跳,等到婆子送另一份药过来,她便要过雕花卉楠木托盘,轻手轻脚地走进内间,刚要说话通报,迎面所见却让她心头骤然一颤:

    ——原来不知何时,朱老太爷已然全无生气,溘然长逝。

    苏问弦则不声不响地跪在床下,双拳紧握,青筋暴起,神色却是苏妙真从没见过的失魂落魄。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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