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乔姬

    李氏实以为如此上佳的亲事,这势单力薄的柔弱的鬻酒女虽然容貌过人,却绝不会拒绝的。适才嘴上的拒绝不过是女子常有的矜持罢了。

    然而梦喻心中却早已千回百转。

    城尉于她,其实也算是良配了。

    但她与世子灏虽只春风一度,也或者世子灏早已忘却曾经与一个典酒吏之女的肌肤之亲。但万一他想了起来呢?如若听说她私自嫁了人,不知会引发怎样的事端。这些王公贵族自恃身份,虽然他可以忘记偶尔宠爱过的女子,但大约是不许她未经允许就突然离开吧。

    梦喻思来想去,正欲开口拒绝,却听“砰”的一声,门被打开了。二人同时向外看去,只见夜暮沉沉,一个高高大大的黑衣戎装男子兀立门前。

    李氏先就恼了:“什么人私闯民宅?”

    那男子也不说话,径直进了屋,到梦喻身边,道:“请女公子跟我回去。”

    梦喻道:“你是?”

    李氏便嚷道:“人家小娘子都不认识你,你就私自来找人。我告诉你,我男人是里长,专抓你这样的肖小毛贼。”

    那男子听了,一张冷脸反而带了笑意,只是这一笑倒让李氏有点发毛。

    “你刚才给她说媒?”

    李氏讷讷地点头:“是。”

    “说给哪个城尉?”

    李氏受了惊怕,却不愿面上露出来,她自做了里长夫人,颇觉得自己有了几分胆色,此刻竟反应过来不能露了怯,便炸了毛似的叫道:“说给谁跟你有关系吗?反正不是说给你!”

    那男子脸上仍挂着尚未逝去的笑容:“你就说给我,我也不敢要。你知道她是谁吗?你就敢上门!”

    李氏立刻转过脸看向梦喻,语无伦次起来;“乔家小娘子,你难不成……还是谁……什么大人物?”

    梦喻心里已经有几分明白了,隐隐觉得黑衣男子似乎是她去拦杨灏马车时候的那个戍卫令,却又不知具体称呼,便问道:“你是那个……戍卫令?”

    那男子略向梦喻拱了拱手,却并未直接回答她,反而向那李氏道:“我还是好意提醒你吧,这位女公子已经有主了,而且是你惹不起的,你最好滚远点。若不听我好言相劝,那我就让这把剑和你好好说说。”

    黑衣劲装男子说着举了举手中的剑,李氏也算见过点世面,也曾听她的里长男人说起过晋阳城中一些官服品秩,但可惜她所知的只限于一些低级的文武官员服制。否则,即便这男子穿的不是正式官服,也可从服饰的风格上猜知他要么是禁军的,要么是司隶校尉营的,凡是这两个官署的人,即便是个小小校吏也是她惹不起的。但好在那把剑上的花纹,让她多少明白了些,她当然看不懂什么花纹,但是却知道在剑上有如此精美花纹的,一定不是寻常人。

    她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梦喻便上前道:“多谢李家姐姐为我操心,请去回绝了那城尉李郎君,只说我没那福分。”

    李氏此时方回过味来,转身欲行,却见那黑衣男子用剑拦住了她:“你还没说是哪个城尉呢?”

    李氏尚未开口,梦喻便道:“请戍卫令不要再刨根问底,你家主人断不会与一个区区城尉过不去的。请你放这位夫人离开,而且即便她出了这门你也不要再去为难她。”

    那黑衣男子立刻恭恭敬敬道:“是,女公子。”

    李氏一听这声口,竟飞也似地逃出院外。

    梦喻见她走远了,才道:“是世子叫你来的吗?”

    黑衣男子忙道:“是,请女公子跟我回去。”

    梦喻便道:“我不能跟你回去。”

    黑衣男子道:“世子要见你。”

    梦喻便笑了笑道:“天黑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大方便,我就不留客了。”

    那黑衣男子便为难起来,却听门外暗处有人道:“元鲁,你回来吧。”

    正是石英的声音,那名字叫作元鲁的世子戍卫令得令,如蒙大赦,忙向梦喻欠了欠身便即退出。

    梦喻见他出去,对着那洞开的房门外寂静无声的夜色出了会神,这才要去关门。却见门外又走进一人,淡淡月下,瑟瑟风中,那人面容随和,却英姿挺拔,梦喻便上前行了礼,问道:“世子怎么来了?”

    杨灏径直进来,环顾室内,才带着淡淡笑容,有些疲倦地说道:“我不来,他们请得动你吗?”

    “世子说笑了,如果是世子传见,我岂有不从命的。”

    杨灏叹了口气,却并不打算跟她废话:“你为什么离开‘西河馆’?”

    梦喻上前为他倒了一杯茶,双手奉上:“世子,虽是粗茶,但……”

    谁知杨灏忽然以兔起鹘落之势,“啪”地将茶碗打翻在地,面如严霜:“我问你为什么离开‘西河馆’!”

    梦喻吓了一跳,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倒是眼泪如扯断了珠链一样,止不住地落下。

    “把你的眼泪收起来。要哭——说完了随你哭。”

    “我……”梦喻好容易憋出一个字来,却因为哽咽而语不成句。

    杨灏仿佛失去了耐心,怫然怒道:“你不说是吧?那我好好去问问那个里长夫人,再好好问问那个一表人才的城尉。”

    梦喻一听,知道他全都听见了,见他拿不相干的人来威胁自己,反倒生出几分勇气,定了定神,从容道:“世子从来没有说过让妾留在‘西河馆吧’。”

    “你开什么玩笑?”杨灏道:“我们做了什么你是不知道,还是忘了?”

    “我知道,也没忘,而且终生难忘。”梦喻低下头说道:“可是世子并没给我什么说法,所以我以为世子只是……只是……世子并没有留下我长长久久的意思。”

    杨灏忽然消了气,上前轻抚她的面颊:“你傻是不是?你觉得我真的是让你去给我区辨记录什么藏酒?我缺给我整理藏酒的人?”

    梦喻见他脸色和缓下来,那眼泪才敢落下了,这一落就噼里啪啦地洒个没完没了:“我就以为世子是赏识我,才让我去整理那些酒的,然后……其他的事都是顺手……”

    “顺手牵羊?”杨灏不禁好笑起来,却见梦喻一边流泪一边点着头,便大笑起来:“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是缺女人缺疯了?顺手还牵个羊?”

    “谁不知道世子不缺女人啊,何必说这个给我听?”梦喻不再流泪,脸上却一片哀伤:“如果是真心想要长长久久,为什么都两个多月也没见找我?”

    杨灏给她擦着脸上残留的眼泪,又是怜惜又是责怪:“才两个月罢了,你就急成这样,连个城尉都看得上了?要是我带兵出征,一年半载地不回来,你是不是就和那城尉把孩子都生了?你能不能出息点?你要是出去说是我杨灏的女人,就不是这个身价了,登门说媒的就该是晋阳城的豪门大族了。”

    梦喻便也破涕为笑:“我要说是世子的女人,只怕没人敢要吧。”

    杨灏恍然似的笑了,道:“怪不得你不说,是怕嫁不出去呀。”

    “世子既然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如何不知我从未应允过什么城尉。我既然侍奉过世子,即便世子捐弃,我此生也不能再事他人。如违此誓……”梦喻认认真真说着,又伸手从发髻上取下挽发的簪子,双手用力,“咔嚓”一声便将簪子折断,“便如此簪。”

    杨灏却见那簪子乃是极细的荆木条所制,是贫寒女子所用,又见她誓言真诚,情动于衷,叹道:“你这是做什么?”

    梦喻道:“我知道今逢乱世,连年征伐,就连许多州牧的夫人、女儿也常常在征战中为敌所获,致令君、父蒙羞。可我不愿教世子蒙受这样的羞辱,也不愿让自己遭遇这样的污秽。世子乃当世英雄,我再不成器,也知道即便侍奉世子日短,可是此生足矣。”

    她说着,渐渐声音切切,几不可闻。可是在杨灏听来,却明如月光,他忽然觉得心头清光乍现,豁然开朗。

    “走吧,跟我回去。”杨灏说。

    “这里确实简陋,不足以奉世子留宿。”梦喻环顾自己的屋子,除了必要的桌椅、日常用具和简单的小小木床外,竟是四壁萧萧,可是不住这里又住哪里呢?便犹犹豫豫道:“可是这么晚了城门早就关了。”

    杨灏道:“我是常年出生入死的人,还怕这个?只是这陋室岂可容纳我杨灏的女人?”

    “世子要带我去哪?这么晚了,不能擅开城门吧。”

    杨灏见她不肯走,伸手将她横抱怀中,便抱了出去。清寒无一物的院落中,冬日里常见的那种月亮——那种熠耀生辉、分明圆整,犹如夜明硕珠的月亮正散发着清冷光晕,令这城郊暂赁的院落益发空寂。

    石英这时走上前来道:“世子,离此处不远,我倒有个别院,若蒙世子不弃,请世子与女公子权且屈尊一宿。”

    杨灏点点头,又道:“石英,你是不是没长脑子?你叫她什么?”

    石英这才反应过来,忙道:“请世子和乔姬屈尊到舍下暂宿一夜。”

    以姓氏加于“姬”前,这是时人对王公贵族侧室姬妾的称呼,如此便算是当众承认了梦喻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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