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鹞鹰
显德五年春,韩高靖一母同胞的幼妹,十八岁的韩宛珠远嫁西戎。秋,留在陇右的中郎将曹淳和越骑校尉郭孝攸派兵抢收了陇右所有肥沃土地的粮食,萧成业未能收取粮草,存粮又不足,陷入困境。同时平戎将军姜恪率兵五万,历经数月,荡平陇西,此后结交西戎,再无西北肘腋之患。
同年秋,晋国公派世子灏向大中山以西的阏邑之地进军,与豫州大战五个月,多次对决,方取得阏邑之地。此地乃晋、豫、冀三地各处重镇的咽喉之地,当年豫侯与冀侯大战,从冀侯手中夺取邯郡,此后将邯郡作为北部重镇,而阏邑之地堪称邯郡门户。夺取阏邑之地后,世子灏并没有继续进军,而是遣将守住阏邑,还军晋阳。而天下皆知,世子灏之所以还军晋阳,并非因为他不想取邯郸,只因为在后方负责筹备粮草与军备的长兄杨治和四兄杨淼故意拖延,致使粮草不足不得已而还军。此后二人虽因备办粮草不济而被惩戒,却因晋国公夫人出面干预而终于不了了之。
豫侯虞寿常自失了阏邑后,日夜不安,可想而知,遂派使者出使荆州,与荆侯结为婚姻,荆侯之妹于次年初嫁豫侯世子。晋国公和世子灏忌惮两家结盟,此后数年,未敢轻谋攻伐,专心内治。而冀侯则常与徐州、青州牧三方混战,各有侵吞。徐州牧与青州牧为抵御冀侯,向晋示好。晋与冀、豫接壤,为怕同时与二州作战,所以也并不直接与冀交恶,但总是暗中助兖、青二州以制衡冀州。
那时候,正是姜恪出征陇西,欲荡平萧成业残余部众之际,令狐嘉树和云津也随韩高靖悄悄来至雍都北大营巡察军情。待勘察完毕后也并不令北大营的窦延年等守将知悉,趁夜返回,戍卫营照例是着黑衣劲装跟随。
“‘鹞鹰’训练的如何?”
直到峪关之战后,世人才知韩高靖手下有一支极其神秘的军队。这只军队并不隶属于任何一营一军,是由韩高靖与令狐嘉树在入雍都前就暗中筹划,亲自选人、训练、部署、管理的一支神秘军队,它并不属于令狐嘉树所统帅的校尉营。在入雍都后,令狐嘉树便只负责‘鹞鹰’的训练,但并无调动权,‘鹞鹰’直属韩高靖,只听命于一人。其直接统领职务并不高,只是个都尉,然而究竟那个都尉是谁,无人得知。甚至这支号称‘鹞鹰’的军队,究竟藏在哪里,有多少人,他们究竟执行什么任务,都无从得知。
云津并不比世人知道的多一点,也是知道一群神秘黑衣人,以鹰爪钩登上峪关,而在攻破峪关后又神秘消失之后才得知韩高靖竟有此暗中力量。所以此时在这一弯新月暗沉沉,四野茫茫的羊肠小道上忽然听韩高靖提起,不觉心头一凛,只觉秋夜更凉,夜风更寂。
“一切照将军的部署来,各方面都顺遂。”令狐嘉树并不多说,但是韩高靖自然明白,此后令狐嘉树忽然对着夜空笑了笑:“我一直有个想法,今日就一并向将军说了吧。”
“你说。”
“其实‘鹞鹰’一切已走上正轨,且‘鹞鹰都尉’深明带兵训练之道。不如请将军让我彻底退出‘鹞鹰’吧。”
“那怎么行?”韩高靖沉吟道:“到底还是你把关才妥当。”
令狐嘉树难得地用十分恳切而郑重的语气道:“仆已经统领羽声校尉营了,如再插手‘鹞鹰’,于理不合。”
韩高靖一听他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他说话时的声口,就不得不慎重考虑他的请求了,所以半日没有言语。
为什么“于理不合”,怎么“于理不合”,令狐嘉树并不挑明,韩高靖又是一阵沉默,但是云津也猜到,韩高靖手下军队各有编号、制度,无论是谁往往各领一事。除手下最能运筹帷幄的姜恪,常常以主将身份率军出征,统领各军外,都并不兼事,而姜恪归来后也总是将指挥调动权交回,平日并不直接统帅哪一军。
何况是韩高靖最信任最倚重的两支秘密力量,令狐嘉树已经负责其中一支,另一支虽不算是直接管理,但若长期染指,并非长久之道。当初他介入其中的训练,不过是情势使然罢了。如今以令狐嘉树的乖觉,自然不愿再处瓜田李下。
韩高靖想了想才道:“既如此,也罢。”
云津很明显地看到在她前方的令狐嘉树肩颈处突然之间的松弛。虽然韩高靖和令狐嘉树是从小的交情,多年无间的追随,但自得雍都后,两个人虽日常仍相处如前,但到底已经是事实上的君臣了。令狐嘉树处于权力中心,如何深谙此道?他倒是懂得未雨绸缪、早早退步的道理,明白终有一日,他们还是要各守其职,也各有其位,这之间进进退退的界限,便是父子兄弟也不能不分清楚。
在二人身后的云津忽然道:“如今养兵囤粮负担沉重,是否可以将一些闲置土地,分与各军或者士卒,令他们闲时耕种,战时出粮呢?”
韩高靖和令狐嘉树便拉了拉缰绳,放慢马速,令云津跟了上来。
令狐嘉树笑道:“你和将军想到一处了,这个问题将军与我此前私下讨论过,主意倒是好主意,实行起来太难了。”
云津道:“是为怕贻误战机和耽误训练吗?其实可以更精细地统筹划分一下。”
令狐嘉树道:“一旦划分起来,就涉及到何时战,何时闲,如果农忙时刚好此军该去应战,那么田地如何?当然可以以机动的形式转给彼军,但是一旦要两个番号的军队交接,那或许会因利益分割而生隙。何况如果一旦将耕地分与各军,难免会引发一些将领的贪念,如若有些将领私自兼并军中耕地,中饱私囊,那便需要监察跟进,如今我们的人手、精力都实在不足以行此法。”
韩高靖也道:“何况贪念既生,各军便不以征战、训练为务,长久下去,只怕无兵可用,便有将兵之量,只怕实战起来再无勇武之气。除非不再频繁征伐之时,此法倒是可行。”
云津又沉吟道:“那么,也就是我们如今常用于征伐的军、营行此不可。但各州郡中除直属的郡兵外,是否可划分出一些军户来,分与闲田,平日耕种,免其徭役,减其赋税。若战时有需,则自出军粮从军。除战时需要外,也可供各州郡日常守望之用。如此,可减少郡兵数量及供给,也不影响将军府直属各大军营,是否可行?”
韩高靖听了一笑,问令狐嘉树:“你觉得可行吗?”
令狐嘉树点点头:“这倒可行,如今我们征战并不靠郡兵,各处重镇、城池并不以郡兵为战。何况如今各地主要依赖豪强巨族,如果用此法设立一些军户,也可暂时牵制一下豪强势力,以免他们继续并土地,致使将来难制。”
韩高靖便笑道:“至少如今在陇右是可行的。待回去当与郭长史议定实行之法,想必他乐行此法。”
令狐嘉树便笑道:“郭长史饱受粮草供应一事的折磨,哪有不乐意的。”
韩高靖道:“也多亏了他,总有办法筹集道粮草。”
正说着,便眼见前面影影绰绰,已到了韩江于此处设立的庄园了。几人便拟于此庄园歇一宿,明早再入城。
韩高靖忽然勒马停住,向云津道:“再往前便是令尊葬地,你去祭拜一下吧。”
云津道了谢,便离开队伍向顾谯葬地行去,令狐嘉树忙命戍卫令带一小队人跟上保护。
韩高靖见云津带着小队戍卫折向东南,往荒烟蔓草的原野驰去,忽然心中一动,便对令狐嘉树道:“你先带人去庄园,我也去拜谒一下顾太史之墓。”
令狐嘉树迟疑了一下,到底没出言阻止,韩高靖对云津的心思,便瞒了天下人,也瞒不过令狐嘉树。然而这顾云津,因为屡次同他出巡各关隘重镇,他对她还是有所了解的,无论从心气志向,还是从谋略德能上,或许都使她不会甘心情愿做一个男子——哪怕是英雄身后默默无闻的女子。
这样的女人,即使因出身士大夫之家而举动温柔,修养极好,却也掩饰不住与生俱来的不驯顺。可是韩高靖对她的欲罢不能,似乎也多少与那不驯顺有关。韩高靖最初对她,其实也并不和时间其他男女的相悦有什么分别,不过因见她容貌举止过人,由怜惜而爱惜,有成全矜顾之意,却无必得之心;至于她落入孤身无依的境地,便因悯其身世,赏识其仪颜风度而欲留纳身边,虽心有爱悦却亦裙钗视之;直到她出人意料地拒绝韩高靖,令这虽不耽女色,却从未在女子身上遭到什么挫折,众人仰归的英雄措手不及,从那时起他大约动了志在必得之心;终因她洞悉世事、微妙识人,以一女子而深见天下形势之机宜,分析雍都未来之动向,又只微动唇舌便借机收伏慕容平川为韩高靖所用,此后她上堂议事,才识谋断不下于他手下顶级谋士,那时韩高靖才终明白金风玉露、棋逢对手,超越普通男女之情的滋味令人难舍难分。
她不是韩高靖第一个动心的女人,从前韩高靖对青梅竹马的韩氏股肱之女——英萝也曾十分属意。世人甚至纷纷以为他是为了与韩纪勋争夺英萝不得而出走雍都的。令狐嘉树知悉两人从小的情谊,当然知道韩高靖对英萝虽有所着意,却没有脱出男人对女人的怜惜之情。但以他的心志而言,私人之情、男女之爱那点分量实在不足以令他行不智之事。
英萝是个容貌可人、温良贞顺的好女子,甚至颇识得些普通女子所不具备的知心知意的小小情趣。作为留在身边主持中馈或营造室家温存的解语花,对于世间任何一个男子而言都足够了,但也不过如此而已。世上女子到了“英萝”,已是难得,但是韩高靖毕竟不同寻常,旗鼓相当、不相上下的云津才是他万世千生也难遇的高山流水的妙音知己。
令狐嘉树曾经饶有兴味的问自己,如果异位而处,他会不会也对这位令人高山仰止的女中谋士产生这样难解难分的情爱。结果却是否定的,他想世上男子爱怜“英萝”的比比皆是,而爱重云津的却少之又少。
绝少有男子有如是胸襟,容纳一个才识谋略不下于自己的女子。而韩高靖却是一个可纳高山大川、碧空大海的男子,自然才能有爱这样一个女子的气度。
令狐嘉树这样想着,已进了庄园,早有韩江家仆闻讯而来迎接,引领令狐嘉树等人入庄歇息。令狐嘉树早在家仆的侍奉下,盥洗更衣,只待韩高靖和云津祭拜归来便用膳。
令狐嘉树按照每日的习惯,在结束每日的事务后,便静坐一室,闭目养神。他一旦入静,无论风声雨声、大事小情,皆不入目入耳,也不入心。
便在此时,一阵马蹄疾驰声起,有校吏在沉沉院落前来不及下马,一边滚下马来,一边已冲到令狐嘉树门前。
令狐嘉树忽然睁开眼,从第一声马蹄声传来,他便知道,一定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他心里莫名的不安,这定是不祥的事情。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