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十二年盛夏,选秀结束不过两个月,新进宫的嫔妃郑才人便传出了身孕。
此消息一出,满宫哗然,无人不叹郑才人的好运道,不仅仗着身后国公府,初封便是才人,而且是入宫后头一个侍寝的嫔妃,如今更是身怀有孕,一时竟是风光无两,接连数日,明月阁前门庭若市。
而明粹宫里,气氛却是与明月阁的喜悦不同,显得格外压抑,无他,只因明粹宫的主位安充容心情不虞,宫里伺候的宫人无一人敢触其霉头,哪怕明粹宫中住着的偏位,也都各自缩在屋中,不肯出来。
七月初的天儿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每日正午尤甚。
这时午膳才刚过不久,屋子外面连个人影都瞧不见,唯独在明粹宫西北角,一身穿翠绿色的宫女,手里捧着银白色镂空雕花托盘,半低着头,小心谨慎又行色匆匆的进了不远处的一处屋子。
青音刚指挥着一个小宫女把主子只用了一点的午膳收进食盒里,转身便见端着托盘进来的小宫女站在殿门口喘着气,一脸的心有余悸。
她不禁蹙眉,稍稍扭头往屏风后的寝殿看了一眼,下意识的放低了声音:“又被刁难了?”
这个又字,用的很是耐人寻味。
绿衣宫女脸颊有些红,不知是被晒的,还是什么,她摇头又点头,动作有些大,手中的托盘却纹丝不动:“姐姐多虑了,今儿充容娘娘心情不爽,小厨房的人也不敢做的太过分,以免招了充容娘娘的眼。”
能在宫里伺候的,没一个是没眼色的,往日小厨房的那帮人仗着自己是明粹宫主位的心腹,没少刁难她们这些伺候不得宠主子的奴婢,可这几日又不同以往,连一向在安充容面前得脸的大宫女空月只因说错了一句话便被罚跪了半个时辰,更何况是他们。
“那是为何?”
青音的眉心并未因桑桃的话而松开,反而越蹙越紧。
绿衣宫女,也就是桑桃,下意识的看了眼正提着食盒出去的松蓝,越过青音将银白的托盘搁在圆桌上,凑近青音的耳畔低语了几句。
说到最后,桑桃似是有些激动,脸颊更红了:“姐姐,宝林主子长得那么好看,陛下见了一定会喜欢的。”
若不是自家主子一进宫就病了,凭着自家主子那般容貌,第一个侍寝的,怎么也不该是郑才人,怀上龙胎的,就更不是她了。
青音闻言,心中一跳,面上却极为沉得住气,她伸手推开桑桃的头,自个儿端了托盘上的药进了内殿:“没有主子的吩咐,你不许多嘴,更不许擅作主张。”
绣着荷花的六扇屏风后,只见一女子穿着嫩粉色抹胸衣裙,外面搭了件浅碧色的薄纱开衫,安安静静的在榻上躺着,而女子胸前的弧度之上,是一对漂亮的蝴蝶骨,再往上,便是那一张叫人不敢惊扰的容颜,粉嫩的唇瓣泛着丝丝白,只一眼就能让人知道这女子的身子不大好。
听见细微的脚步声,榻上的女子羽睫微微颤动,却没睁开眼睛:“我又闻到了药味儿。”
她的声音软糯中带着一丝娇憨,好似不懂事的小姑娘在撒娇一般。
饶是青音听这声音已经听了十几年了,可每次听到还是不免心尖儿微颤。她走上前把药放在小桌上,“主子放心,今儿这药,可是最后一次了。”
余光瞥见女子半掩在裙子下的一双玲珑玉足未着寸缕,无奈的从一旁拿了足衣轻柔的替她穿上:“宫里不比宫外,规矩大着呢。虽然夏日炎热,又是在屋子里,可主子也该拾掇整齐才是,若不然叫充容娘娘知道了,又要拿规矩为难您了。”
因为云容的这张脸,哪怕自她入宫后就没见过陛下的面儿,可还是被安充容惦记上了,隔三差五的就要为难一番。不过魏皇后治理后宫公正严明,要是安充容没有拿着云容的把柄,她也不敢有大的动作,生怕落人口实。
云容原本还不乐意青音替她穿足衣,待听了青音的一番啰嗦后,原本准备再次把足衣蹭掉的动作顿时顿住了:“知道了。”
她睁开眼睛,在青音的轻扶下坐起身子,双重的不如意叫她细细的抱怨:“到头来,还是家里最好了,真不知我当初为何拧着一股劲儿,非要进宫不可。”
本朝选秀,选的是七品官员以上,十四到十七岁的适龄女子,她今年正好十五岁,年龄就在这次的选秀范围内,尽管如此,但她只要说一句不愿入宫,她爹自会替她斡旋,毕竟她爹是吏部侍郎,而云家也算得上颇得陛下圣恩,只可惜她头脑发昏,白瞎了她爹的苦心。
青音端了药过来舀了一勺喂到女子唇边,笑着打趣:“这可是要问主子您自个儿了,也不知是谁当初说要嫁就嫁这世上最尊贵的人。陛下是一国之君,这世上,可再无旁人能比陛下更尊贵了。”
一勺药见了底,青音又舀了一勺,话虽如此说,可在青音心底,凭着她家姑娘的容貌,若是配了一般人,那才叫委屈呢。
云容眼角一抽,突然觉得头开始嗡嗡的响,尊贵,是够尊贵了,可再是尊贵,若是命都没了,于她而言,又有何用?
一碗药喝完,云容忙捏了一枚蜜饯放进口中,含糊不清,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咕哝道:“我后悔了。”
青音没听清楚:“您说什么?”
“没什么。”
见女子不愿意说,青音也及有分寸的没去问,反而提起了另一件事:“主子,太医说您的身体已经痊愈了,不若晚膳时,奴婢陪您往正殿给充容娘娘请个安?”
请安是其次,最主要的还是要让安充容知道她家主子身体好了,明儿个也能去给皇后请安,牌子也能挂上去了。
主仆多年,云容自是明白青音什么意思,似是想到什么不好的事儿,她的脸色又微不可查的白了两分:“再等等吧,纵然太医说我身子痊愈了,可病了两个月,也伤了根子,身子还是有些无力。”
借口得当,青音并未察觉出不妥,只是思及方才桑桃说的话,她又犹豫了,想了半晌,还是试着劝道:“若不然,待过一个时辰,日头下去了,奴婢扶您去小花园里透透气?”
一次便也罢了,接连两次如此,云容心里生了疑:“你可是有事瞒着我?”
青音并不奇怪云容能感受到她的异常,姑娘虽然被老爷和夫人养的娇气了些,可许多事情心里跟明镜似的,她低头笑了笑:“就知瞒不过主子。刚刚桑桃告诉奴婢,充容娘娘欲要在申时左□□人去两仪殿请陛下,想是晚膳时分,陛下该是会来。”
这几日安充容心情不爽,除了有郑才人怀孕的原因外,更大一部分还是前两日在御花园中四公主出言讽刺五公主为卑贱的商女所出。而安充容,是最忌讳旁人拿这件事来戳她的心窝子了。
至于为何青音说的这么笃定,那是因为安充容是五公主的生母,对于诞育了皇嗣的嫔妃,只要不过分,陛下向来是会给两分脸面的。
云容了然,她觑了眼眼底隐隐带着喜色的青音,抿唇道:“还是不了,安充容本就不待见我,若是被她知道我欲从她手下抢恩宠,定是会恨我入骨。”
在人手底下讨生活,就要有寄人篱下的自觉,安充容出身皇商,心眼儿本就小,若是得罪了她,焉能有好日子过?
青音这才回过神来,她对着自己的脑门拍了一下,懊恼道:“都是奴婢没能考虑周全。”
只顾着能让陛下瞧见主子,却忘了那安充容可不是好惹的。
夏日午后本就容易困乏,云容喝了药又同青音说了这么久的话,早就乏了,重新躺回软榻上,眯着水眸看了眼不远处几乎快化完了的冰盆后,紧跟着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我睡会儿,其余的事儿,晚些时候再说。”
青音也注意到了云容的视线,她抿了抿唇,默默的拿起榻尾的宫扇,轻轻的打着。
就像青音猜测的那般,安充容轻易不去两仪殿请人,偶尔这么一次,陛下还是会给面子的。
申正时分,两仪殿的御前太监前来传话,吩咐明粹宫上下于申时末接驾。
安充容笑着给了赏赐,送走了御前太监,笑还未消失,空月瞅了瞅安充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娘娘,奴婢听说,云宝林的身子已然大好了,今儿个迎驾,可要命人去通知?”
明粹宫中住着三位偏位,云宝林就是其中之一,其她两位不需安充容说,空月就知道该怎么办,唯独云宝林,她尚且拿捏不住安充容的意思。
一张颜色极好的脸庞在脑海中划过,安充容笑意淡了几分,她转身往正殿走去:“云宝林身子何时好的,本宫如何不知?时候不早了,你赶紧叫人打了水来,重新伺候本宫上妆才是正经。”
空月愣了片刻,忍住腿脚的不适连忙跟了上去:“是,今儿天热,奴婢给您化淡妆可好?”
“再用螺子黛给本宫画了垂珠眉,今儿的眉是用青黛画的,到底不如螺子黛的颜色好看。”
安充容坐在梳妆台前,对镜照了会儿,皱着眉看着画好的妆容挑剔着。
空月瞧了眼沙漏,见时辰不早,若是再换眉形,怕是来不及了,故而委婉的劝说了两句,得到的却是安充容一眼不悦的眼神。
好在安充容知道轻重,并未一定要换,掐着时间到明粹宫宫门口迎驾,彼时明粹宫其余的两个御女已经早早的候在那里了。
说是申时末就是申时末,一刻钟不多,一刻钟不少,时间一到,便响起了小太监的唱报声:“陛下驾到——”
紧随声音而来的,就是浩浩荡荡的帝王銮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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