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滟呆了一呆,几乎是下意识地偏身一转,整个人连同手中的烛台全都隐在了窗扇后。她用手小心翼翼地拢着烛火,脸抵在雕花窗棂后,观察着这名颇为特别的白衣士子。
天际翻滚的乌云飘了过来,凌厉地滑过几道闪电,刹那间照亮了整片天空,紧跟着雷霆响了几声。华滟叫雷鸣声吓了一跳,手抖了抖,那微小如豆的烛光乍然灭了,只余青烟袅袅腾起。
她还来不及害怕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余光便瞥见对面国子监那方朱漆大门前的白衣士子收回了目光,循着门扇中开的一小条缝隙,吹灭了灯笼钻了进去。
不知怎的,她心里竟微微松了一口气。许是因为,方才那人的眼神太过慑人,这清白太平盛世中,她鲜少见到有身边萦绕着金戈之气的武士或者剑客。但那人,明明做文士打扮,给人的感觉却犹如三军压阵般咄咄逼人。
华滟一边思量着,一边翻着橱柜去寻火折子。
看他进了国子监,莫不是今朝来京赴考的士子?她有些漫不经心地想着,抖了抖手腕,“唰”一声白烟腾起,火折子的焰火蔓延到了烛芯上,微弱昏黄的灯光颤巍巍地燃起来了。
——只是这般敏锐,看样子并不像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寻常文人的瘦弱样子,应当是自边境几座州城来的。不知他学问如何,若是不差的话,引荐给皇兄,也算是为皇兄招揽贤才了。
华滟端着灯台,一步一步地扶着墙往下走。
才走了没几步,就见濯冰并凌雪焦急地冲了上来,看到她平安无事,连忙拍了拍胸口,才围在她身边,心有戚戚:“殿下容禀,奴等见殿下看书入迷,便想着去讨一壶清茶来,等殿下口渴了也有水能喝。未曾想到兰台令大人派人回来取一册书,实在催得太急,奴等被淇奥僮儿硬拉着去找书了……哪知天公不作美,忽然打起雷来了。”
女使一时情急,脱口而出“打雷”二字,说完便反应了过来,垂头窥觑着华滟的脸色。
华滟却是一脸平静,甚至还反过来安慰她们:“无妨,左右我就在楼上,哪儿也没有去。”
濯冰和凌雪两个面面相觑,都望见了彼此眼中的惊讶。
无怪乎女使慌急。
实乃华滟年幼时,骆皇后驾故,正是在这样一个雷霆轰鸣的夏夜。从那时起,华滟便极怕雷声,偏偏她性子又好强,不愿意在旁人面前显露出来她的这一弱点,有时甚至会故意去调训自己的反应。而然人下意识的反应又岂是那么容易遏制的,三番几次下来,华滟虽面上撑住了,但事后没有一次不高烧昏迷的。保母心疼她,便给月明宫众人下了一个死命令,要他们在雷雨夜务必守在华滟身边,不叫她落了单。有人陪着,华滟表面上总要好上许多。
可今日……殿下竟是不怕雷了吗?濯冰在心里嘀咕着,忙去接手华滟握着的灯台。
凌雪试探着问了一句:“殿下……大安了?”
华滟原本稳稳当当往下走的步子一顿。
仿佛是应着这句问话,三人耳边又降下一道天崩地裂似的雷鸣。
濯冰当即丢了个眼神给凌雪,可话已出口,既不能塞回口中,也不能把华滟的耳朵给堵上,濯冰只好祈祷着华滟这回的反应能小些。
似乎是她的祈祷奏了效,华滟只是顿了顿,便很回过神来,却没有再提雷声,而是微微蹙了眉,问她们:“这般大的雨,我们等会儿怎么回宫?”
濯冰这回赶在了凌雪前面,忙道:“宫里派了马车来接。”
华滟颔首,挺拔肩背走在了她们前面。那青色官服上的暗纹,在濯冰举着的灯台烛光照耀下,流转勾勒出数丛翠竹,如同这衣裳包裹下年轻鲜活的少女,顽强且坚韧。
濯冰在心里为小主人叹息,若是华滟克服了怕雷这一弱点,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可是在濯冰等人看不见的地方,华滟原本古井无澜的眸子里,泛起了微末的漪澜。
她拧着眉心,在脑海中回想着方才那一幕幕剪影般的画面。
起先是她望见了有如萤火般的灯笼,而后探头去看,看到一白衣士子挑灯前行,那人觉察到了她的目光,反身搜寻,她躲在了雕花窗棂后,再然后……便是濯冰和凌雪听见雷霆声,上楼来寻她。
她竟怔忪了。天边滚过的彻耳雷鸣,在她听来竟也如烦雨蝉鸣般的背景音,她目光集中瞩目的,唯晦暗雨幕中,那一袭恍若流动着微光的白衣而已——犹如此方明月。
主仆相携着下了楼,淇奥不知去了哪,一楼空无一人。
车轮辚辚停在兰台前。穿着油衣的内侍跳下车辕来,搬出脚凳,华滟顶着濯冰撑着伞,踏上脚凳稳稳地坐进了车内。
回到了月明宫,保母上前打发华滟去沐浴更衣,用热水洗去一身寒意。
第二日仍在下雨。
雨天道路泥泞,不便出门,华滟便懒洋洋地倚在美人榻上,看庭前雨珠串连成线滴落,看风雨摧残了半庭梨花。
午后尚衣局送来了制好的衣裳,华滟叫人抖开看了,全是按照她的身量裁制的男装。有直缀、贴里、道袍,因着永安公主并无指定的样式,尚衣局按照如今风行的款式通做了一套,甚至还有一件石蜜色的骑装。
华滟看过一遍,叫濯冰熨好收起来。濯冰摸了摸料子,突然“咦”了一声,这些衣裳的肩膀处全都用棉布厚厚缝了好几层,从外面看不出来,但是穿在身上时,能叫肩膀宽上几分。
华滟不觉露出一点笑来,吩咐道:“赏。”
尚衣局来人便喜得跪下去不停地谢恩。
华滟忽然来了兴致,一件件比对过去,指了其中一件薄霁色绣忍冬花的直缀:“这件挂起来,明儿就穿这个。”
华滟一早便按照上衙的时辰起来了,这回不用保母来喊,她便自个穿好了衣裳,亲自描画过眉眼、嘴唇,又命了善使粉黛的女使来,给她脸颊和脖子处拍了一层黄粉,叫她看上去不那么打眼。
用完早膳,这回不要濯冰和凌雪跟着了,太子妃亲自选出送来的一个机灵的小太监服侍着华滟登了马车,一路经过了重重宫门,往兰台去了。
都说一回生、二回熟。华滟这次便真的熟门熟路的和淇奥打过招呼,问过了兰台令正使华谧今日依旧不来,她就背着手哼着小调儿上楼了。
倒叫淇奥很是惊奇地挠了挠头,这位副使大人,较之上回来时,活泼不少呢。
华滟到三楼,寻了前日她看过的那套书,取了第二卷出来,照样坐到前日坐过的窗边桌下,认真地看起书来。
大夏皇宫虽亦给公主讲学,但讲师不是太老就是太嫩,要么是站都站不稳的老学究,要么是嘴上毛都没长齐的小年轻,自然授课的水平远不如皇子那边。毕竟,公主迟早都是要嫁出去的,况且,女子无才便是德。
可华滟不这样想。她自小开蒙,是皇帝抱在怀里握着笔一横一竖地教的,骆皇后亲授四书。有了这样的引路人,她根本就看不上宫内专门给宗室女讲的那些女德、女训。
只是之前身处深宫,倒也无法可解。
如今既然有了这样一座藏书楼可以自由翻看,她便如干涸了数日的稻禾遇到甘霖一般,疯狂地汲取着书卷中的知识。
只恨时间太少。
到了饭时,小太监提醒她该用饭了,华滟正想随口打发了,便见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不停地磕头,大有华滟不用饭他就不起来的趋势。
华滟无奈,想起这人是太子妃赐下的,不好推却,只能推了手边书卷,下楼预备去用饭。
淇奥勤勤恳恳地掸完了灰,这会儿正坐在书架旁握着一卷书专心致志地读书。华滟问他午膳用什么,只见他从身侧口袋里取出一只大包子扬了扬,示意这便是他的午膳。
华滟一时无语,默默地出了大门。
流霜河对岸依旧是一番繁华熙攘的景象,华滟望着在微风中飘扬的各色彩旌,忽然起了兴致:“就去会仙楼吧!”
不知道是临仙桥得名于会仙楼,而是会仙楼得名于临仙桥,总之,这一楼一桥伫立在流霜河畔,已不知有多少年了,早就成了此方招牌之一。
因正值午时,边上瓦市对岸国子监都有人来,会仙楼生意极为红火。
华滟才迈过门槛,便有过卖满脸堆笑地迎上来:“贵客是吃酒还是用饭呐?”
华滟答是用饭,过卖“嗐”了一声,道了声不巧:“今儿楼上阁子已经坐满了,烦请贵客屈尊散座。”这是瞧她衣裳华贵,像是大户人家的子弟才特意解释了一番。
华滟倒也不挑,便点了点头,随着过卖穿过一众用饭的客人,沿着走道到了一张临河的桌子旁坐下。
她出来时虽刻意装扮了一番,但举手投足间的清贵,自小养出来满身的风华气度,以及身后跟着行止合宜的小厮,无一不彰显着四个亮闪闪的大字“千金之子”。叫过卖提着心吊着胆,特特将这位贵客安排到了一处清净角落,生怕有人冲撞了他,落下什么不好来。
华滟听这过卖口齿伶俐地报过一遍菜名,又仔细询问了如今时兴的吃点,最后点了一道水晶鱼脍、一道三脆羹、一道莲花鸭签、一叠芝麻胡饼。过卖用炭笔在红纸上一一记下,还盛情推荐了如今会仙楼最为肥鲜的菜色:洗手蟹。
如今虽还未到吃螃蟹的时令,但见过卖如此殷勤吆喝,华滟哑然失笑,还是抬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算是应下了。
过卖当即喜笑颜开地收了红纸,连连朝她做了几个揖,然后就如活鱼入水般,脚底一抹,便隐入了人群不见了。
华滟倚在绿漆的长阑干上,偏头看流霜河上舟船竞渡,两岸垂柳如绿烟萦绕,而其间间植的粉桃白杏,便如红云笼罩在行人头顶,鸟雀啁啾,好一番盛世美景。
会仙楼内的客人慢慢多了起来,喧闹之声渐渐繁杂,华滟回头望了望,只见她来时还有几处空隙的大厅,此刻都已被黑压压的人群填满了。
这家酒楼生意可真好。华滟如是感慨了一番,便接过小厮倒的紫苏熟水慢慢饮了起来。
“这位贵客……”
华滟抬头看到过卖满脸为难地站在她桌前,满脸恂然地低声下气问道:“不知您愿意拼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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