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途下了车我没有回家,却在街边树木的阴影里踱来踱去,紧皱眉头,好象应该做什么事却总是记不起来。深夜大街上空荡荡的,除了偶尔有一辆车飞驶而过,人行道上没有一个人影,一个个商家门面关闭着,路灯光黯淡得像即将熄灭的星火。各种混乱芜杂的想法仿佛被这冷清寂寥的夜色过滤过一遍,我明白这时我唯一想着的还是乐子,就站在街心拦住一辆夜行车朝白屋方向飞驰而去。
白屋里一团黑暗,我打开门进去按亮所有的灯光,客厅、卧室和卫生间里都不见乐子的踪影,卧室床上的被子枕头还像我早上离去时那样放着。我重新走进卫生间察看,浴缸干燥,热水器未通电源,连我们早上擦脸用过的毛巾也在脸盆架下掉落着。显然,乐子白天和晚上都没有回来。
我疯了似地撞开卫生间门,冲进卧室,环视窗帘、衣架和放在梳妆台前的各种饰物与化妆用品。当我在玻璃镜里望见自己可怕的面孔时,就一下瘫坐在床下的红地毯上。床头柜上的电话突然在寂静中急促地响了起来,声音响亮得似乎要震翻整栋房屋。我断定这一定是乐子,移身到床沿站起来操起话筒,听见那边却是阿成的声音。我一声不应便猛地搁下话筒,电话就再没有响起来。我不知乐子今晚去了哪里,是去找导演了吗?我心底泛起一个恶毒的意识,拨通导演家的电话,导演的女人说导演不在。我又拨皇都乐园的电话,但电话拨到一半号码,又泄气得放下话筒,像受到打击似地一步步离开电话,退到卧室门口又出了客厅。想到今天晚上不能在这里度过,就带上门徒步向市内走去。走了很远,回头望见白屋里的灯忘了关掉,白屋在沉沉夜色里像一团将灭未灭的野火。
第二天我不知道应该到什么地方去,守在家里盼着有人来找我,可直到天黑了谁也没有来。
我马上又乘车去郊外的白屋。
老远就望见白屋里没有灯光,我心里一阵跳动。下车也没看见乐子的轿车,我急急地冲上台阶打开门进去,就近推开与客厅相连的卫生间门,毛巾已经整齐地搭在脸盆架上,浴缸底部发潮,热水器里还有剩余的热水,说明乐子不仅回来过而且刚离开不久。再进卧室,被子和枕头被叠整放好了。毫无疑问她知道我来过,那么是她在屋里等候过我呢,还是离开这里要避开我?
我在卧室里胡乱捣翻起来,想找到什么可以回答我疑问的答案。在梳妆台下的抽屉斗里翻着一封拆了口的信件。我一眼认出就是阿成托戈林转交乐子的那封信。
我想把信放回原处,手却不由自主地抽出信纸看下来。信中写到:
“乐子,五年前咱们经过美好的热恋结了婚,我至今不明白两人为什么会落到今天这个结果。
我不知道世间婚姻还有没有像咱们这样不同寻常,既相爱又无法相处。回想当初彼此立下盟誓要白头偕老,永不分离。可未过多久,这些盟誓一一泡汤,而且谁也不愿再提起它了。而婚后的日子却一天比一天枯糙乏味,彼此再也不能接受对方。两人从喋喋不休的争执吵闹到终日沉默寡言,往往一件小事就引起另一方的激愤和伤心。后来无缘无故的忧郁和厌倦几乎占据了夫妻生活的每一个时刻。咱们逐渐变得陌生,乃至谁也不认识谁了。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互相都成了引发对方烦恼不幸的根源。末了不得不分居生活,直到最后离婚。
离婚后,你去了外省,我还留在北京。我不知道你在那里的每一天是如何度过,但我在这边却没有一天的安宁,心里总还想着你。咱们在一起时,我从没有想到过离开你会是什么滋味,离开后我才尝到孤独的苦楚。我在不堪忍受时也曾希望咱们能够重新在一起,但真的再见到你,往日一同生活的情景又重现眼前,我又不得不退却了。我想也许你对咱们的过去更心存恐惧,留有伤痛,因此我竭力强使自己忘记你。再者,我由于渴念爱情也接触过不少女人,有的也同居过。然而,后来这一切都证明了一个事实,就是我已经被你改变成一个与你很相似的人,别的混杂的想法根本就难以进入我的头脑。那么除你而外,就永远找不到一个可以与我相吻合的女人了。虽然这种不可排解的痛苦应该归咎于我自己,而不应责怪你。包括我现在说的这些话,也仅是为了让你知道我的现状。
现在,我仍然孤单一人。在一系列的生活经历过去后,我又在想念你,而且这已成为我精神世界的唯一内容。如果没有你,我无法想像我今后将会怎么样。最近我下了一个决心;就是回到你所在的城市去。这样我可以经常看到你,或者咱们还能开始一种新生活。我打算先送回母亲,再办理北京这边的调动工作。昨晚戈林来京乘便到家里看我,他次日要返回,我就托他照料母亲先回老家。
就在今天早晨,我正要送母亲和戈林去火车站,临行心里又突然省悟到什么,不知道这么做你会怎么看,我不禁犹豫下来。所以,我马上坐下来写信给你,征求你的意见!大概这又是在难为你,可我不能不这样做。
如果你同意我回去,就来信或来电话。否则,你就尽管沉默,什么也不要做,因为我害怕受不了你的拒绝。”
我看完信就在床边安稳地坐下来,内心沉静得像无风的湖面。
一个整夜里我手捧这封信看了不知多少遍,信纸不知不觉散落在地,我心里还在从头到尾复诵信的内容,忘了白天和晚上,最后倦怠至极才倒在床上沉沉入睡。
乐子是天亮回到白屋的,那时我刚睡着不久。她一个白天没有再出去,也没有惊醒我。
我醒来已经是第二个晚上,匆匆吃罢乐子准备的饭菜,等再走进卧室,乐子已经穿一袭睡衣正要摊开被子睡觉。我一看见她便想起阿成的信,起身寻找没有找到,乐子说:“别找了,我已从地上拣着放在抽斗了。”
我发呆地望着她。她并没有朝我回望一下,一个人站在梳妆台前抚弄了头发很久。我站着不能说也不能动,喉咙里像卡住了什么东西。
她转过头走到床边说:“今晚早一点睡吧,我明天要去北京一趟,你要送送我。”
“明天?”她没说去北京做什么,我也不愿问。她停了很大一会又重复:“是明天!”两人默然脱衣躺在各自的被筒里,彼此不闻不问地睡到天亮。我被一个个凌乱芜杂的恶梦纠缠了一夜。
电话铃这时又响了,我听着正慌然无措,乐子却浑身一抖惊醒过来,一手抓了话筒放在耳边。我听见是阿云的声音,她在急促中含带着一种阴森森的哽咽。
我看见乐子的双手在发抖,不说一句话,只有泪珠从眼眶落下来,接着话筒从耳边掉到床下。
我惊恐地问:“发生了什么事,乐子?”
她盯着我的眼睛说:“阿成在北京自杀了,是今天凌晨五点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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