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只是一连串孤立的片刻,靠着回忆和幻想,许多意义浮现了,然后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现。
———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
这一晚我来到白屋,见窗户灯光闪亮,乐子已经回来了。我像第一次见她面时那样有些顾虑,虽然脚步上了台阶,心里还在担忧今晚将怎样和她在一起。
我在门口停住一边倾听屋里边的动静,一边慢腾腾地在口袋里摸索钥匙。乐子听见声音却从里面打开门站在我面前。我一看见她脸上的淡漠和平静,就清楚我们之间再不会有昨天那样的夜晚了。我不由自主地黯然神伤,可我更清楚现在如果没有她,我必然会陷入更大的烦恼忧郁里。
因此,我遏力做得要像她一样既懂得眼前的生活,又能把无限的愁苦埋在心底。尽管这样做很困难,我也从来没有做到过,而现在我却要求自己必须这样。
我一进门,她眼光一掠过我脸面,我就马上低下头坐进沙发里。
两个人应该说的真心话一句也没有说,却尽说了些琐碎而无关痛痒的话。她对我说明天是星期天,今晚时间还早,要不要看看电视,就回来坐下边看着电视边修指甲,我明白这一切完全是为了打发掉一些时间。我坐着无事可做,眼睛朝着电视画面,头脑却无法专注,渐渐地不能忍受了,就对乐子说我累了先去睡觉。乐子没有看我只在喉咙里应了一声,随手减轻了电视音量,又一身慵懒地坐回沙发里。
我脱衣躺在床上便想起昨夜的乐子来。客厅里电视片人物不时传来或长短的对话,乐子显得安静无声。我把手搭在乐子昨晚睡着的位置,听见电视里传来哗哗作响的雨声,又联想乐子昨夜在浴缸中的迷醉模样,我怎样双手抱着她推开卫生间门,走进卧室把她放在床上。这些过程在脑子里不断重复又死死地勾住我,直到我想得困倦至极即将入睡,那些过程就化作一副凝固的画面残留在头脑中。
我睡过一觉醒来,屋子内外一片漆黑。客厅里也断了电视声音,我伸出手正好搭在右边被筒里的乐子鼻孔上,她均匀的呼吸给我的手指传来丝丝暖意。她在将睡未睡时醒过来动了动身子,却没有说话。
我脑子里还是凝固着她昨晚上的那副神情,听见她动着身子还以为她在做梦。她没有作声,就伸手摸我脸上问:“你醒了吗?”我说醒了,她接着按亮室内的白光灯,卧室里顿时亮如白昼。她悄没声息地钻进我被筒里,我却一脸难堪,似在为她这意外的动作感到不知所措。等两人身体相贴躺下,我才彻底省悟似地问乐子:“咱们把灯灭掉吧?”就伸出手去。
她说:“你喜欢灯亮着就让亮着吧!”
她的反常态度又让我莫名其妙。
我只好把手收回来。其实今晚我希望和她在黑暗中睡在一起,昨晚的情景在我心里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我不愿看见一个与昨晚有丝毫不同的她。
她在我身上动作起来。我把头偏向窗口背光的一边,像害怕灯光似地眯着眼睛,又遏力让自己迎合着她的亲吻和触摸。
但今晚的一切都是徒劳。我像一具死尸一样躺在乐子身边,脑子却被昨晚的情景掩埋遮蔽了。我企图把现在的乐子想像成昨晚的乐子,但我的感觉却做不到这样。
乐子做着最大的努力,她不住地用嘴唇和手脚,用尽全部力气也没有使我激动起来。直到她面目扭曲无法自持,猝然引发出女人天性中的所有残暴和温柔,我仍旧像一具死尸。看着她焦急如梵的样子,我心里突然变得比她更加狂乱。于是,在她的体力消耗殆尽像一块泥团软在我身上时,我翻身把她压在身下拼力拥动推揉,她立即还是用残余的力气揽腰搂紧我。
但这最后的挣扎也白费了。我的肉体像一台被冰冷理智操纵着的机器,只知道疯狂地运转,而没有一点内心的冲动,甚至连身体也没有散发出一星半点的热量。
今夜,我的思想与感觉出现了直接的对立。
最后,力气费尽的我倒在床上大口喘气,眼睛里流出汩汩的泪水。
乐子哀求似地侧头望我眼睛,就绝望地昏迷过去。
今晚发生的事情超过了一个白天我所忧虑的范围。在经历了昨晚那种在我和她都不曾经历过的幸福之后,我原以为今后两人在一起的享受只会有增无减,而这时呢,它完全化为乌有了。整个来自肉体和灵魂的欲念和激情就这样在一刹那间幻灭了。我以前在她身上得到的幸福有多少,今后为此要吃的苦头就有多长久。
我相信乐子企图在我身上寻找幸福的念头已经彻底打消了,但在女人方面的所有经历使我知道无论怎样我也不会对她死心的。哪怕明知道在前面等着我的只有虚无,我也不会把自己投入到比虚无更可怕的死亡,而就此放过他。这是我在身体软弱无力而只有头脑非常清醒时想到的。而在我过去生活的每一个日子里,也一直在亲身践行着这个想法,想想今后也不会出现例外。
一个时辰后,我缓过力气,看见乐子正在沉睡。小巧的鼻翼随着鼾声不停地起伏翕动,脸上却没有丝纹的平静和满足,只有一层凝冻在上面的痛苦和无奈。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这样,却完全相信她的本来面目就是这样。我爬在她头边眼睛酸涩,泪水滴落在她的脸颊和脖颈上,她却一直没有醒来。
一夜我没有睡着,天亮以后我看乐子还没有醒,就也大睁双眼悄然无声地陪她躺在床上。这时床头的电话铃响了。我想今天是星期天,总不会是导演他们打来电话,一定又是北京的阿成。我看着不敢去拿话筒,又看乐子一动未动,刚要去接时,铃声就断了。半小时后,有人按响门铃,铃声一阵接一阵响着。我很快穿上衣服,要去开门时却停住了。我知道来人一定是找乐子的,就不得已地推醒她。她醒来听见急促的门铃声,见我穿衣站着,就说:“你去开门吧,让人进来在客厅等我。”
我从里打开门,发现站在门口的却是阿云,就愣住了。阿云也发愣了,扫视一眼我,很快就若无其事地问:“乐子在吗?我找她的。”
我嘴里嗫嚅着说:“她在……”这当儿乐子已闻声走出卧室,看看我和阿云都站在地板上。她刚要说话让阿云坐下,阿云就说:“乐子,我妈妈从北京回来了,她想看看你。星期天想你在这里,我打电话没有人接,又打电话给皇都乐园和张导演家,也都说不在。导演说你今天并没安排别的事情,一定在白屋,我只好来了。”
乐子似要问我什么,却停住又问阿云:“妈妈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十点半。是戈林从北京返回时照料她一块回来的。”阿云迈开乐子疑惑的目光,垂下头低声地说:“据说哥哥随后也……妈妈就想看看你。那么,我走了。”阿云说着转过身。
乐子叫住她说:“等一下,阿云咱们一块走,我这就去见妈妈,庆子也去吧!”她看看我,从卫生间里拿出两块湿毛巾,递一块给我,两人很快擦擦脸就和阿云一块走出去坐进轿车里。
到了阿云家里,戈林和老人在一起边说话边忙着准备做早饭,见我们走来就停下随即一同进了一间大房子内。几个人说一阵话却见老人握住乐子的手不言语,只是双眼噙泪地盯视乐子。看见老人这样,我和戈林、阿云便离开到灶下做饭。我问了戈林这次去北京的情况,他问我这个城市后来都有什么事情。我回答他,只是不提一句阿云。阿云手在不停地洗菜刷锅,始终没有插一句话进来。
早饭做好端上正屋的大桌,乐子挽扶老人走出房间坐在桌旁。吃饭中间几个人都陪老人说话,我看见乐子只是动动筷子,什么也没有吃。老人劝她,她说她每天早上胃口都不好。饭后乐子握住老人手说:“大妈,你知道我有头痛病的,现在要回去吃药片,以后会多来看你。”然后环视一下其余人就走出门去。戈林从桌旁站起来追上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轻声说:“这是阿成让我捎给你的。”
乐子静静地接过信,转过身很快走了。
我望见那封信的白色封皮心里一动,发现乐子揣信走过时肩膀有点哆嗦。
从阿云家里出来已是午后,我全身累得像要垮掉一样直想睡觉,坐一辆出租车就头靠车座眼皮耷拉酣睡过去。车停下后,我醒来正巧被站在巷口的苏丽看见。她扶我回家躺在床上,刚开口说:“你今天晚上——”我就打断她回答:“我累得很,我要睡觉。”她就默声离开了。
我晚上醒过后正在问自己今晚应该到哪里去,戈林却赶来找我。我记得他每次外出回来情绪总是很好,而且早上在阿云家和成大妈说话时也是一脸快活,就问:“出了什么事情吗?”他不回答,问我知不知道东方酒店王经理和肖经理的情况,以及阿云将去澳门的消息。我说什么都知道,就直了眼盯着他。
他苦苦地摇摇头说:“我还以为你不知道。”
两人沉默很久,他突然对我说:“庆子,我想去红光岛,你想不想去?”
我不知道他今天怎么了,不愿回绝他的请求,就答应:“好,我也去。”
车往红光岛行进,我想起今夜乐子会不会也在白屋等我,就越来越后悔和戈林一块来这里。但看看戈林抬头不断望着前面闪耀红光的地方,又想到阿成写给乐子的那封神秘信件,我心里转瞬间竟然与戈林有着同样的期待。我们在红光阁前下了车,戈林问我:“咱们是不是分开走,两个男人并肩上岛找女人怕不合适吧?”
我说:“就是。”
穿过石桥,人影恍惚匆忙。我已经看不见戈林去了哪个方向,在岛中心的一张石桌旁却看见苏丽和一个陌生人挨身坐着,桌上方吊着一盏红光灯,灯光照得两人脸上通红闪亮,他们正口含塑料吸管慢慢地品尝饮料,桌上还放有两碟糕点糖果。我停在岛边看了一会儿,忽然就又返身穿过石桥,急急地坐进一辆出租车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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