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在成长,从过去的理想中挣脱出来了,而现在这些理想已经粉碎瓦解。既然没有另一种生活,就得从这个废墟中把它重新建设起来。
———陀思妥耶夫斯基《白夜》
我下车后往家里走,老远就发现苏丽站在门前等着我。她是来取单车的,四下望着下时抬腕看看表,显得很焦急。我想她一定等着去公司上班,就先喊了她一声,加快步子走近去。
她一见我,就笑着调侃说:“我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昨晚和乐子在一块好吗?还没忘了我吧?”
见她脸上毫无暖昧之意,我说:“我昨晚过得不错,你呢?我关心你过得好吗?”
她回答:“我也找着一个男的,也有一阵挺快活,可现在早忘了,没有感觉了。你今晚有空吗?我来找你。”
我说:“你随你的便,谁也不强求谁的。”
她说:“还有,就是昨晚伴我丈夫的那个女的,我记得你叫她阿云。我看着有点面熟,当时没多想。后来想起她也是不简单的女人,是舞蹈大赛上那个舞星吧?难怪她对我丈夫那么不在意,原来并不是个凡女人。据我知道,还没有哪个女人对我丈夫那样生硬过?倒是纠缠不休的多,有时星期天晚上我和我丈夫在家过夜,女人的电话手机也不停地打来。我很烦,不是让他关掉就是干脆摘了电话接头。”
我心里不太自然了,见她越说越远,满有兴致,就笑着问:“你这样,如果别人找你的电话怎么办?”我问着,就转过头了拿钥匙开房门。
她说:“你总没忘了我丈夫昨晚说的话,我是很少和一个男人第二次过夜的。不过,我希望你能例外。可咱俩从认识到现在还这么清清白白,谁也没沾过身子,这是我的第一次经历,我都有些想不通是怎么回事了。”
“是吗?”我这时在想昨晚的阿云,没听清她说什么,也反应不来回答她。
苏丽看过我一眼,就敛了口进房里去拿单车。她又看看表,骑上车子要走时,回过头说一句:“记住,我晚上来。”不等我回她一声就走远了。
苏丽一走,我就不再想她说过什么。挂念一会儿阿云后,就只想起乐子今晚会在哪里过夜,我和她刚才在车上全忘了说这些。
我考虑等一会打个电话给酒店,又有些犹豫。这时戈林来家里找我,送给我一张颜色鲜红的请柬。我看看上边写着他的画展定在明天举办,就说:“咱们这么熟悉,还送这请柬干什么?让人捎个口信不就行了?”
他眼神专注地揣摸研究一会我的脸色,意味深长地说:“我怕你忘了,所以亲自送一张让你别忘了去。”
我拘谨地说:“哪能忘了你这种事情?说说,还要我帮什么?”
“要帮忙的,”他说,“晚上去画廊帮我看看画儿,怎么放着好,然后我提前请咱几个朋友的客,在画廊旁边的巴黎餐馆吃法国菜。阿云一早就去画廊了,导演阿云已经说好,我让她晚上请导演和乐子一块来,当然不能缺了你。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你一定要来。”
我答应了,戈林又忙着去了别处。
阿云给戈林帮忙了,现在酒店那边一定只有乐子在。我去街头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给乐子,接电话的是张导演。我问乐子,他说乐子来酒店忘记带上元旦晚会要用的一个新歌本,回去取了。我想搁下电话,张导演问还有什么事,要不要他转告乐子。我说了戈林明天的画展,导演说阿云已经来过电话,他刚才见乐子也告诉她了,都答应去的。
走出电话亭我准备直接去画廊戈林那里,没走几步想起苏丽晚上要来,这样走掉让她死等不合适,便返回家写张纸条贴门上留给苏丽,说我今晚要帮朋友忙,不能回来,可以改日相见。
到了美术家画廊,戈林不在,阿云和几个陌生人把裱过的画一幅幅先展在地板上,然后往画廊四周的墙壁上悬挂。我喊着阿云,她抬头看见,就把那几个陌生人给我介绍。我一一和人家握手,注意力全集中在阿云脸上。她却若无其事,似乎没有昨晚和她在红光岛见面那回事。我不再望她脸上,随意和在场那些人聊起来。他们都是画廊的工作人员,戈林回画廊后,他们已经下班走了。戈林又领我看了每一幅画,编定好位置次序,只等明天开门迎宾了。阿云说:“该去巴黎餐馆了吧?”
戈林看看表说:“该去了,到那儿再给导演和乐子打电话催催。”
进巴黎餐馆一坐下,戈林给侍应生吩咐完毕,就从服务台给东方酒店打电话。我有些不安地望着服务台那边。戈林回到桌边,阿云问:“怎么样?还要等多长时间?”
戈林说:“张导演马上就到,乐子说她头有点发烧,要去看医生,不能来了。”
我听罢有点坐不住,不知乐子是真的病了,还是因为别的原因不愿来。暗中回想早上与她分手时的一言一行,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
戈林和阿云都看出了我的不安,却装作视而不见。我现在的所思所想他们一目了然,如果这样坚持坐下去,我难堪,他们也会难堪,所以还是马上离开好。
我站起来说:“我先走一步,我……”我打算随便找个原因搪塞一下,发现戈林和阿云眼光都一齐望着我,眼光里显然表示他们比我更了解我为什么要走,我就立即住口不语,转身走出巴黎餐馆。在餐馆门口我停留片刻,正巧碰上张导演从一辆出租车下来。他问我:“你怎么在这儿站着,戈林和阿云不在餐馆吗?”
我说:“他们正等你呢。我有点病,要马上看看医生去。”就往远处走去。
张导演疑惑地看我走了,眉头皱了一下,就进了餐馆的绿色大玻璃门。
我走到看不见巴黎餐馆的地方停下来,看见街旁有一个公用电话亭,就先打电话给东方酒店找乐子,没有人接电话,又打给郊外的白屋,也没有人接。我不知道乐子去了哪里,真的去看医生了吗?我不相信她会病了。这时天已经黑下来,我感到有什么灾难要发生了,心里一阵恐慌。
我无处可去,只能晃晃悠悠朝家里走。
走临家门前的那个巷口,我看见一辆熟悉的轿车刚刚启动,走到我身边猛地加大速度,就像箭一般朝相反的方向驶去。我惊恐地回过头望去,认出来那就是乐子的车。
望不见轿车的踪影了,我忐忑不安地进了巷口。走到家门口,苏丽正气咻咻地站在门前。我随即意识到事情的不妙。
苏丽毫不在意地说:“看见乐子了吧?她刚走。你今晚打算怎么办,要我还是要她?”
“苏丽”,我突然一把抓住她的衣领,“你对她说什么了?快告诉我。”
“庆子,”她更有力地推开我的手,说,“你疯了吗?住手,你听我慢慢告诉你。”我静下来。
她慢条斯理地动手扯下贴在门上的那个纸条,说:“是这样。我刚来这里,乐子已经站在门口,看来她比我早到一步。我一见她认出来是乐子。她去问我说‘你就是苏丽呀?’我问她为什么认识我,她指指门上贴着的纸条。我看过就觉得可笑,说原来是这样,咱两个女人今晚是撞在一块了。我问乐子怎么办,咱们今晚上谁留下来?她没回答,却头朝一边冷笑一声。我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咱们都是女人,谁不懂得谁?她又冷笑一声。我气愤地说‘你今晚非要她不可的话,我可以走,你说呀!’她还是不说。我问‘那你是要等见着庆子这个风流才子,让他裁决?那我就走算了。’不料我刚要走,乐子倒突然转过身先去了。就这么简单,你听清楚了吗?”
我心一想象乐子此时是什么样的心境,不看苏丽一眼,就打开门晕乎乎地躺在床上。苏丽也进门来问我:“现在说说今晚怎么办?你说一句话就是了。”
我说:“你可以去红光岛,那里的男人多的是。”
她不屑地说:“庆子,这不必要你自作聪明。没有你,我当然知道去那里。不过,咱们大概都不算是等闲之辈吧?什么也收得拢放得开。别拿一般女人的尺寸度量我,我不是那些要么死纠活缠要么赌气撒手的女人,我要你说一声,今晚怎么办,要不要我留下来?”
我大声说:“我今晚谁也不要,谁也别来烦我了。”
苏丽笑着说:“这就对了,你得说一声么!当然,我知道你想乐子,恨我逼走了她。不过,你听着,我还会来找你,你也可以每一次都拒绝,可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总之,我就这样。”
说完苏丽就走了。我没有关注她离去的方向,只觉得内心被两股完全相反的力量拼命撕扯着。此时此刻我必须有所选择,在两股力量之间或者依顺一方,或者放弃一方。这时苏丽已经离我而去,我就要把心思放在乐子身上。
我无法在惶恐不安中度过一分钟,就出了巷口去电话亭给乐子打电话。我不知她刚才是回了郊外的白屋,还是去了酒店。两边拨过电话,都没有人接。我呆站街头,望着我无数闪烁不定的虹霓灯发愣,想乐子一定是有意不接电话。我打算直接去两处找她,可一想现在她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两腿就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我渴望乐子,却不能找她,也不愿就此回家,就一个人呆坐在街旁梧桐树的阴影里。我一会望望逐渐空寂的街面,一会又沉下头闷想一阵心事。我大半天没有吃东西,眼见大大小小的餐馆都关了门,也记不得自己饿着肚子。最后,我还是放不下那个顽强不破的念头,决定再打一个电话给乐子,今晚如果听不到她的声音,我就会发疯。
我又拨通酒店那边的电话,把耳机贴在耳朵上仔细倾听,但那儿还是没有人接听。我在电话里让服务人员亲自去502房间看一看,对方回话也说没有人。不在酒店的话,那乐子一定是回到了郊外的白屋。我拨通她随身携带的手机,小心谨慎地把听筒贴紧耳朵,仍然没有人接听。我这一次没有停顿,一个劲地在号码盘上不停按拨同一个号码,按拨完毕就静来下来倾听等待。这样过去大约有四十多分钟,我才听到乐子终于拿起了电话,可她什么也不说,像我一样只是仔细地倾听着我这边的动静。
我听到她的呼吸声,怕她放下电话,便忍不住喊了一句:“乐子!”话音刚落,她就重重地放下电话,再拨一遍,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呆坐在电话亭前,竭力从我听到她的呼吸声中判断她这时在干什么,可想到任何一种情形都不能令我相信。末了,心里乱成一团。白天和晚上的她,今天和昨天的她,我既想象不来,又分不清了。
混乱之后留下一片空白。顺街而来的晚风吹在我的脸上,我眯眼静了静,发现自己畏缩倚靠在电话亭外壁上。我能够清醒一些,就又不明白自己变成这幅模样是怎么回事。我想想乐子,留在记忆中的仅仅是与她共同度过的两个夜晚,其余就什么都模糊不清。
我并不懂得她,却已经如此留恋她。要让我说出我最依恋她什么,我只能说还是她的肉体和她与众不同的形象气质。但我同时深知,这个肉体和形象下面掩遮着一颗摄人魄魂的神秘心灵。肉体只是她心灵的外壳,她的光芒从肉体的每一个细胞中散射而出。我正是为了捕捉她无形的心灵,才要掘入她实实在在的肉体。对于一个有感觉和思维的人说,从来没有纯粹的肉体苟合,一切因为情感煎熬而丧失理智的肉体行为,其实并不是肉体行为本身,而正好就是一种情感和理智的表现。
男人只有在女人的肉体震撼中才能听见她们灵魂的声音。
如果没有乐子和我一块度过的那两个夜晚,我就不知道她和其他任何一个陌生女人有什么区别。
我在寒夜里被冻得浑身发抖时,就清楚明白地回到家里。前半夜,在我自认为一分钟也躺不下去的这张床上,这时我竟由于疲惫至极而沉睡过去了。
第二天早晨九点钟,我才从床上醒来。洗涮完毕去街上吃了早饭,想想该做什么时,却忘了今天举办的画展,第一个就想起去找乐子。根据时间判断,她现在已经离开白屋到了东方酒店。我没有打电话,决定直接去酒店找她。
我发挥全部想象力,也无法捉摸乐子现在是什么心境。这样越想着要见到她,我就越紧张不安。当站在她住的房间门口时,即将看见她的难堪已经使我顾不得自己究竟来做什么,脸上也不知变成了什么颜色。伸手叩了一下门,我听见里面还有一个男子的声音。门一打开,张导演正和乐子告别说要去美术家画廊搞摄像,我才想起戈林的画展。此时我对谁也讲不出一句话,张导演一见我就愕然地站立门口,想开口说话,又马上敛住口望着乐子。乐子若无其事地说:“是庆子来了,张导演你就去吧。告诉戈林,我不懂画儿一类,就不去画廊了。”张导演蹊跷地应声走了。
我走进房门,乐子一转身就换了一副冷冷的神情,没容我先开口,就站着脸朝窗外说:“其实什么事也没有,看你今天脸色多怕人。我知道你会找我,早上来准备去你家,想你也许去画廊戈林那儿了,就来了酒店。谁知你会来这里,刚才导演还以为咱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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