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让人幸福的东西,往往又会成为他不幸的源泉。
———歌德《少年维特的烦恼》
接着有相当长的一段日子,我又把我最要好的两个朋友戈林和阿云拒之门外。我在惶惑不定中逐渐放下沉重的思想,淡化炽烈的热情,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眼前具体琐碎的生活事物中。
我过着单调乏味的生活,头脑里不时出现的变化多端的臆想就是生活的唯一内容。我有时陷入对往事的深深自责里,甘愿把自己置于悲哀之地;有时看着什么也感到不平,无奈之下就把自己又交给烈火般的欲望。一旦受到欲望的驱使,理念世界的一切就都变得淡漠枯糙了。即使偶尔能够静下来一会苦思冥想,所想的也全是欲望中的一切。我既不能爱阿云,又不能没有爱情,也无法移情别的女人。愈来愈强烈的渴望使我陷入前所未有的境地。我向往爱情,但随着一个个空洞的日子消逝,这种向往已变成了情欲的冲动。
我忍受着火焰炙烤一样的煎熬,每时每刻都在向女人发出呼唤。这时的我对女人已经没有什么刻薄挑剔的选择,唯一的要求,只要对方是一个有别于自己的异性,可以让我一解饥渴之苦而已。这是一种在人身上显现出来的兽性状态,这种兽性发展到极端,就是使我忘记一切,彻底沉入火烧火燎的癫狂中。在这当儿,我常常疯了似的在地上打滚,把房间捣得凌乱。碰上墙壁或桌椅茶器时,又满身疼痛地翻身坐在地上,疲惫地喘着气息,心里仍然紧揪着一个念头。
由我自己的行为制造出来的狂乱气氛,在我的行为停顿下来时,这种气氛也会随着我行为的停顿而突然消失,使我重新陷入死寂僵滞中间。而这种情形,也随即给我带来了一次惊醒。而在这次惊醒之后,我没有像在一般情况下那样,对临到眼前的一切事情都倍感珍惜和恳切,相反它却使我对什么也失去了兴趣。在正常人看来具有特别吸引力的事情,在我眼里却显得无关紧要。甚至我还会认为,这些最新出现的事情没有一件是依着我的心意如期而至,它们个个都属于不速之客,都是与我的意志背道而驰。
一个满天繁星的夜晚,我噙着泪花对着天空注视好久,然后闭上窗户抖抖嗦嗦地捂了一会眼睛。我忽然间又打开房门,仿佛要迎接一个情人朝外边长时间地张望。街上和房子里一样宁静,我更加心烦意乱,望着星光璀灿的夜空,压抑的心胸像得了哮喘病似地不住起伏。这时夜已很深,城市还在沉睡中,只有我这颗醒着的心在不停地跳动。
前面城市的中心地带是还没有打烊的夜市,夜市的灯光把那一片天空晕染成了晕黄颜色,我耐不住身边的孤寂,像一个梦游者那样顺街朝那儿走去。夜风吹来,我心里晕乎一团,感觉上的快意触动我的另一个念头。我的眼睛禁不住有些迷乱,浑然踏着路灯下的阴影往前走。当我有些着魔地睁大眼睛,竟发现自己两个时辰功夫一直在阿云家门前徘徊。可一望见阿云临巷的窗户上亮着灯光,我立即神志清醒地回转身,屏息静气地往别处走。
暗淡的路灯光从头顶高处泻下宽敞静谧的街道,街道两侧的人行路面上投下了斑驳陆离的树木阴影。踏过布满树木阴影的街道,当看到真正的夜市时,那沿街一溜白昼般的亮光却畏怯得我不敢走近。夜市的光亮从嘈杂的地面人群一直铺展到大半个天空中,我这失魂落魄的模样不想走进光亮里,只是站在梧桐树下的暗影里朝那边窥望。那边不时传来白日闹市一样喧哗,喧哗声增添了一种人间烟火的特有魅力,我感到陌生,意识到自己距离那一切已经非常遥远了。
在正常人的生活面前,我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人,整天受着烦恼愁苦的纠缠。这时我什么也不愿想,只想抛开一切,过上哪怕一天眼前人们的日子。
想着这些,我不由得在梧桐树下的长椅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嘈杂声惊醒。醒来看见一群在夜市上喝得醉醺醺的人围住我大声笑闹。我在昏睡中已被他们从街旁树下拖到街上。他们个个嘴里喊着“醉汉,醉汉,人人都是醉汉!”一边东倒西歪地走过来,其中一个年轻人跌撞着上前拍拍我肩膀,呼呼地喷着酒气对我说:“醉汉,你也是醉汉。睡吧,这街上好舒坦,能睡个好觉呢!”
我在昏沉中感到惧怕,想站起来冲出去,却被他们几次拦住去路推回来。这时从夜市回家的戈林和阿云发现我,蹭开人群扶我到了阿云家里。
戈林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走了。
我早已饿得心里发慌。阿云在灶下做好饭菜,我吃着就流下眼泪。放下碗筷,我说我要回家,她就送我出了门。沿大街往回走,我忽然感到非常虚弱。想起阿云与戈林同行,想想我眼下这样破落狼狈,我对自己绝望了。身体也随之瘫倒下去。阿云一个人的力气拖不动我,就喘着气蹲下身子盯住我不停喊着。
我四肢贴着冰凉的水面,感到自己要死了,却有一线愈来愈清晰的意识在头脑里漂游,力气也逐渐增加,睁眼看见阿云,拉住她伸来的手臂挣扎着站起来,扶在她肩头趔趔趄趄回家了。
回家在床上刚刚躺下,一望四周,几天来渴望女人的那种煎熬情景又回到心头。阿云看看夜已很深要走出小房间,我猛然伸手拉住她不放。这时占据我头脑的只有对女人的欲念。
我把她拽得很紧,怕她像上次一样从我身边走掉。可她这一次十分依顺,一只手任我拽着,另一只手又托起我的头久久注视。看见我凄凉又火热的眼光,她温柔得像一只猫咪靠着我身体躺下。我野兽一样扑进她怀里,揽着她的前胸,嘴唇贴在她脸上吮咂着,快活的满足中夹杂着我的哭声。这时,她的身体忽然间也赤热如火,我像被吸干泪水一般止住哭泣,发泄着一头暴兽最凶残的力量。她喁喁低叫着,眼神迷失在快乐的感觉中,很久仿佛从海底发出了一连声的诉求:“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我听见声音停下看她的脸面,她已经昏迷不醒,嘴角上还含带着一丝笑意。
我在使尽最后一丝力气后,也贴着她的身体躺在床上,唇边也像她那样含着微笑。
我恢复清醒后翻身坐起来,发现阿云像呆子似地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两眼空茫茫地望着地板。夜静得像死去了一样,空气中有了凉意。阿云过了一会醒来,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隙,朝我淡淡望一眼又轻轻合上,只是把身体紧紧蜷缩在我身旁。
这一晚阿去没有离去。窗外是无边的黑夜,屋子里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们谁也不说话,在粉红色的微光灯中相拥相抱,虽然缺少刚刚过去的狂热,彼此却在不停地寻找对方的眼睛,倾听两颗心在静夜里的跳动声。
天将亮开时,阿云的身体突然抖动得厉害,隐隐从嘴角发出模糊的低吟。我起床时惊动了她,她也欠身翻找衣服。两个人穿衣坐在床边,空落落地相对凝望窗外。
这一晚的肉体满足之后我并没有感到惬意,我望见烟尘似的迷雾从心头驱散,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空洞朝心底不断穿凿。
很久以来煎熬着我的狂热激情一夜之间就完全消失了,我被投进一个阴冷凝滞的世界。天亮了,一线白光穿窗而入,我望见了阿云那惨白冷漠的面孔和一双阴随深邃的眼睛。我们的泪已经流干,这时就像临近末日的人怀有无尽依恋,却孱弱无奈不能说一句话。我的心仍然脆薄如纸,虽然阿云近在眼前,我们又刚刚过了一夜,我还是不敢想象我们会有昨夜那样的销魂时刻。
她离开我身边走出门时,我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心却在冰寒中微微颤动。直到她从眼前完全消失。我感到昔日的世界离我而去,悄然而去的阿云似乎也没有回头之日。
我散淡地望着外边的天空,看见戈林从阿云刚才离去的方向朝这边走来,显然他今天已经见到了阿云,一定也猜测到阿云昨晚是在我家里过的夜。我这次不像戈林以前那次来时那么紧张惶乱,愣怔地盯着他一步步踏进门,脸上仍旧一片淡漠。
他大声喘着气息,想说什么,但一进门站在我面前又改变主意,尽量平静地端视我好一会儿,目光贪婪冰冷得像要吞掉我。我从未见过他那样的眼光。
我漠然地与他对视,他的双目骤然现出忧伤,我心里也猛地瑟缩一下。他说:“庆子”,声音又变得强硬了,“你应该好好待阿云的!”
我问:“你为什么要说这个呢?我和阿云……”
他打断我的话:“你们的事我知道,我昨晚去找阿云,她不在,等了很久没等到。今天早晨又去找她,却在来你家的路上碰上了。算了,我只问一句,你们为什么不打算结婚?”他疑惑地问我。
我回答:“我也不知道。”
他辛酸地摇着头,也不再问了。
戈林走后,阿云下午赶到我家里告诉我说:“戈林请了长假,一个人外出写生去了。”
“什么时候走的?”
“中午”。
我明白了,他早上见我是来向我作最后的嘱咐告别。
阿云说:“他也没有告诉我一声。”就惶惑地盯视别处。阿云这时为戈林的突然行为沉思忧虑,再没说什么,就凄然回过头走了。
此后阿云就变成了别一个人,寡言少语,常常陷入对戈林的思念里。我今天猜想她冷却在我面前的一颗爱心,或者早已倾心在戈林身上。
想起戈林临行时的话语和阿云现在的情景,我不禁心头苦涩,眉头又紧皱不展。阿云看出她的情绪对我的影响,便时常在我面前强装笑颜。每当有伤感袭来,她就远远地避开我,独自一人躲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尽情啜泣。
因苦恼而变得麻木不仁的心境诱发了我的刻薄和残忍。后来我无缘无故地产生了捉弄阿云的想法来,总想看见她流泪,就想方设法刺伤她的心,当着她面说一些让她难受的话。
我知道戈林是藏在阿云心中的一道伤疤,我就故意在这道伤疤上撒盐。一天她来我家里,我取出戈林为我画的几幅素描让她看,且句句不离戈林的名字。我马上就称心如意地发现她看了我一眼,就手捂胸口眼眶晶亮湿润起来。她这样似乎还不足以让我解恨,接下来我又睁大眼睛,忿忿不平地朝她含讽带刺地说:“哭吧!戈林知道了你这样为他洒泪,或许明天就会回来的。”
她一听这些话语,就不解地问道:“庆子,你真是一个狠毒的人么?你伤害我倒也罢了,可你就不想戈林一个人在外,心里有苦无人诉说,又是什么滋味?”
阿云的话真的又在瞬息之间改变了我。我一听见她的声音,心不禁阴冷下来,马上变得比阿云更加悲伤了。我连忙死死求饶一样恳求她:“原谅我吧。我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呢?阿云,你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我对你——”
“什么也别说,”她打断我的话:“庆子,我什么也不要听,我要一个人安静。”
连续过了三天时间,我一次也没有见到阿云,就昼夜不安地想着她会去哪里。我对她的牵挂和对我自己的责备交织在一起,我明白我还是离不开她。第三天夜里我在家里呆不住,走到街上没有自己可去的地方,看见亚细亚歌舞厅的大红招牌,就一个人昏头昏脑地踅了进去。从门中一望里边深处,半明半暗的闪烁彩灯,我想阿云或者也会在这种地方打发时光。心里这样想着她,我就屏息静气像影子一样走进去,坐在一个角落里观望四周。在舞池里一阵白光闪照下,我果然发现阿云穿着艳丽的服装,像一只玲珑轻巧的小鸟移足起舞,她的专注和冷艳色彩与往日判若两人。强光过后,远远只能望见她的舞姿情影。她今天的舞蹈风格和围绕她而形成的气息氛围与所有舞池中人迥然不同,大厅中弥漫着她难以想象的特别魅力。休息座上轻言轻语的人们一边聚首相谈一边扭头朝阿云看,如同寻视一颗黑暗中的星辰。
阿云在舞池与休息座之间独来独往,她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也不顾及任何别人的存在。舞曲在短暂时间间隔中一次接一次地鸣响。这中间阿云只有一次走出舞池回到休息座独坐啜饮咖啡,那张桌子就是往常我、戈林和她经常坐的那张。从我所在的角落里能望见她的侧影,可我不敢惊动她,趁她再下舞池便悄悄溜出了舞厅。
我这样连续窥望阿云经过十多天,恰逢元旦那天,亚细亚歌舞厅的来宾超出平常的两倍。我一大早就到了舞厅,向服务生要了点心和可乐饮料用着,就发现迟一刻来到的阿云。我依然在暗光中隔得老远地望她,相信她一次也没发现我。不多久来人已经很多,舞池中音乐聒躁人耳,休息座上也不比往日那么安静。因为是节日,每一支舞曲都设有专一伴唱的歌手。我听着那一支支的流行歌调无动于衷,眼光只是寻找阿云的影子。一支曲子终结时总有一群人簇拥着歌手走下来,舞池和休息座上也一阵紊乱,我怎么也看不见阿云,她也没有出台演唱。
我受不了人声喧闹往门外走,刚朝大厅走几步就有一个人伸了手臂拦住前边。我一看竟然是阿云站在我面前,正冷冷地挺着脸孔凝视我。
我木讷不知所言。阿云脸上毫不变色,她冷冷地说:“庆子,你也在这里,恐怕还不只这一次吧?”
我忽然明白她早已发现我来舞厅窥望她,便不知说什么好。她见我不安,冰冷的面孔上闪过一缕笑容说:“你急着要走,就走吧!”说完没入人群中。
我出了舞厅来到大街上,浑身一阵燥热过后是一片漫上心头的辛酸,在辛酸尽头我断定阿云已经永远离我而去了。
后来我再也不去那家舞厅,终日在恍惚迷离中昏昏然打发着剩余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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