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张昙嘴角含笑,喧喧赫赫领着人出了小店,心情舒畅的纵马山上山下跑了几圈。山中气温合宜,风迎面吹在脸上只觉舒爽清凉。又牵着马去就山间流下的冰凉溪水,赏玩了一番景色,便准备返回。

    忽然远远的山上林边出现了三个小小人影,一路策马下山。张昙等人初始并未留意。然而这高原之上,群山其实起伏缓慢,看着远,不一时那三人已然快到近前了。

    张昙以为是过路的商人,并未在意。正牵马返回,忽然听得当中一人问道:“敢问小娘子可是姓张?”

    张昙讶异,循声望去,还未想起这人是谁,便听这人喜道:“果然是张娘子。某乃武威梁守常。”说着他翻身下马,丢了缰绳,含笑向张昙拱手。

    张昙这时也想起这人是谁了,见状也急忙回礼,笑道:“见过梁公子,未想到居然在此又见面了。”

    梁守常也道是:“再未想到居然遇到了故人。”

    千里之外得遇故人,实乃大乐事。寒暄过后,张昙得知梁公子正在寻找食宿之所,当即邀请他一同返回山村。于是一行人纷纷翻身上马,策马而归。

    一时回到客栈,入了院子纷纷下马。张昙请梁公子到廊下坐。原来自那日武钲遇袭之后,张昙恐怕再有人来生事,便干脆将这客栈包了下来,又觉得店家主宅多有不便,便命店家在廊下安了桌椅,暂做了会客之堂。

    “此地多有简陋,怠慢之处还望梁公子莫要介意。”

    梁守常道:“出门在外,本也无法讲究许多。张娘子客气了。”

    张昙笑了笑,于是命文竹去烧水煮茶。又一时彭重和阮叔过来见过梁公子,梁公子是温文端方之人,起身受了礼,又回了一礼,方才重新坐下。

    一时茶上来,梁守常闻了闻,道:“这茶闻着与我先前喝到的那些不同,想是张娘子从高昌国带来的?”

    张昙笑答了声是。

    “那要好好品尝。这一路以来,别物尤可,只是这西域的茶,实叫人叹息。”

    张昙笑了笑:“一地有一地的风物。西域之地多产牛羊,不生茶树。所得之茶皆从东土而来,流离辗转,味道自然不能比新茶。”

    梁守常放了杯子,道了声“张娘子所见得是。”接着便自然问到了张昙为何会出现在这小山村之中。张昙便略去其他缘由,只将自己为着生意前往照城一事说了。

    梁守常闻言不由皱眉,想了想仍道:“这一路千里之遥,风吹日晒,路途艰辛。大王子难道竟没有劝一劝张娘子吗?”

    此时虽然提起表哥,张昙心中仍有细细疼痛之感,却已然能面色如常,只道:“我是为家中生意而来,表哥便是担心,也知道劝我不住。”

    梁守常面上仍是不太赞同,然而张昙不想再就这个事情深谈,转而问梁公子为何在此地出现。原来梁守常自参加完捷尔金节之后,并未回家,而是一路向西而行。

    “当日我见此大山连绵广博,沟通南北,又见山中遍布深林草甸,便有心赏玩,故而费了些时日。这一日正要出山,却没想遇到了你。”

    如此说来都是机缘,不论如何,他乡遇故知都是叫人高兴的事。二人说了一回,一时梁守常带的一人过来禀报称客栈已经定下,梁守常便起身告辞。张昙想他们还需安置,原本打算中午设宴,看情形也只提了一句,并不多留,送出了两步,在梁守常的留步声中住了脚步,看他们走了。

    一时文竹上来称饭已得,张昙于是回房换了身衣裳。

    这边张昙他们自吃饭不提,那边武钲和阿难的房内,阿难站在院内看了一时,看着梁守常他们牵着马离去,回身向武钲道:“怪道那小娘子一早彭彭锵锵,原来却是接人去了。我见二人作作张张,怕不是什么旧相识。”

    武钲不答言,眼睛只看着店家的小女儿给他们放饭。一时饭摆好,武钲含笑道了声“多谢”,那小姑娘便羞红了脸,扭身走了出去。

    阿难没见着刚刚那一番眉眼往来,见饭摆好,便过来先将碗筷端给武钲,然而自己坐下来吃饭。

    吃过了饭,武钲道:“等会儿你找个时机,代我向张娘子道声谢。”

    阿难一时没反应过来。武钲淡淡笑了笑:“今日她一番好意,我如何能不领情呢?”

    阿难明白过来,不太想去:“昨日当众向她道歉,反又被骂了一顿。今日又去道谢,咱有这么厚的脸皮?”

    武钲看了他一眼,阿难只得无可奈何的应下,到了晚间时候,果然去找张昙道了声谢。这回张昙倒未再说什么。

    且说梁守常原本打算修整几日就要继续前行,却偶然遇见了张昙,得知她也要前往照城,便干脆住下来打算一同前行。他也去探望了武钲,二人年岁相仿,道过了寒暄,说了几句,也算是认识了。

    这一日下午,将近日暮时分。忽然两个村人抬着一头剥了皮的羊走了进来。后面跟着梁守常三人。

    一进院子,便笑道:“张娘子,我守约而至。”

    站在廊下的张昙看这番架势,也笑了起来,道:“梁二哥果然是性情中人。”

    原来昨日梁守常提起一直听说西域的烤全羊滋味最是好,自己西行这么多日,却还未尝过烤全羊的滋味。张昙便偶然提了一句此地村民家中多有羊,若想吃便可安排起来。今日他便买了羊,请人收拾了抬了过来。

    店家听得前面动静,跑出来一看,见如此大头羊,不由咋舌。张昙让阮叔去与店家说要准备烤羊,店家便忙下去准备。彭重又招呼人一起过来收拾木柴,准备生火。于是院中一时都忙碌起来。

    武钲这几日伤势已然好了大半,已可正常起身坐卧,听得院中热闹,也走出来观看,一问才知是要烤全羊。

    他站在廊下,看着柴火在羊身下被慢慢引燃,烟雾飘向沉沉蓝色天空,又见众人忙忙乱乱,不由一哂。

    梁守常负责买了羊,剩下的事自然不用他动手,偶然转头看见武钲面上不甚苟同的意思,问道:“武公子为何皱眉?可是不喜这烟火气?”

    武钲转身走至廊上坐下,笑道:“人食五谷杂粮,如何能说不喜烟火气?”说了,他又转了话头,道:“只是有些为这只羊可惜。”

    梁守常闻言大感兴趣,问武钲何出此言。

    武钲果然道:“西域的羊,我不说尝了个遍,也差不离。这些羊,不拘是哪里产的,味道都极鲜美,其实最适合白煮。细细嚼之,有鲜甜之味。若是烤了,全然失去了风味,只余下肉味,反而尝不出那种特有的甜来。”

    梁守常“咦”了一声,奇道:“可我这一路行来,都说烤全羊最好。”

    武钲嗤笑了一声:“行路商人,路途艰苦,口中无味,自然煎烤烫炙,怎么厚重油腻怎么来。他们如何品得其中细味?”

    这一番话倒说说得有些道理,然而此时羊已经烤上了这时张昙道:“此地多产羊,烧烤白煮,尽可一尝。梁二哥若想换个口味,改日我命人烹好了请你来尝一尝。”

    “那便先谢过张妹妹了。”梁守常拱手笑向张昙道了声谢。

    夜幕渐渐降临,当天空中最后一丝光亮逝去后,夜色迅速笼罩了山村,唯有院中熊熊篝火,时时迸发火星。烤了这一时,羊肉的香味渐渐弥漫。

    篝火,烤肉,葡萄酒,这些大概正合了梁守常对西域的想象。他起身想下去亲自上手烤一把,邀了一回,张昙自然不沾这些,笑着摇头,武钲又未痊愈,梁守常也不客气,当即走下木廊,接过沉重木棍,慢慢旋转烤了起来。

    此时廊上只余张昙和武钲二人,看着庭中一方火光和众人晏晏笑脸,武钲忽然转头向张昙笑道:“我倒不知,不过两三日功夫,张娘子与梁公子便熟稔至此。”

    张昙闻言不悦:这是武钲第二次做如此之语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仔细看着武钲。火光下的眼眸总是格外明亮的,叫这样的目光看着,饶是武钲向来在女子面前游刃有余,也几乎下意识地想要移转目光。然而他到底脸皮厚,只带着如常的笑容看着张昙,道:“张娘子为何如此看我?”

    “其实我常疑惑,认真说来,你也可称得一句知书识礼,可为何所思所语,却又背离千里?”张昙慢慢道。

    武钲一怔,一时竟没有说话。许久,就在张昙转过目光,重新看向庭院时,忽然听武钲道:“张娘子既如此说,想来是觉得你,和梁公子是同路人?”

    这句话说得不伦不类,然而张昙只轻轻撇了他一眼,并未言语。她的态度明显,而武钲丝毫不受影响,又道:“我没有说准确,我是说,张娘子可是觉得你,你们,你们高昌人,与梁公子,东土人是同路人?”

    “什么意思?”张昙问道,然而转眼她已然隐约明白了武钲的意思。

    武钲也知道她明白了,也看着火堆道:“所谓背离千里,端看你是站在何处。若如张娘子一般,身为西域人,却与东土礼教作准绳,那看我,确实背离千里。可若是你站在西域人的位置,再看我,难道还觉得我背离千里吗?”

    张昙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却奇道:“既习其礼,既用其文,却不受其义,难道武公子是把这礼仪文明当做了皮袍,寒冷时穿上,天热时便脱下吗?”

    武钲大笑,不由拍手。庭中此时众人笑语纷纷,他这番动作却也不大引人注目。他这时才向张昙真心实意叹道:“我有些时候确实想不清楚其中关系,小娘子刚刚一言,却恰合我心意。可惜此时无酒,不然当浮一大白。”

    张昙不想理会他。

    然而武钲不受其冷淡,过一时又道:“不过我倒也能明白你们高昌人为何会做如此选择。”说着,他又向张昙问道:“张娘子,自高昌这一路走来,沿途各国风物,你看了可有何感受?”

    “武公子今日倒很有闲聊的雅兴。”张昙淡淡嘲道。

    武钲不理会这嘲讽,自顾自道:“我来回走了两遭,这两遭之后,我肯定了一件事:以高昌至照城这一路风土,若东土实力足够,有心攻入西域,西域各国的覆灭,只在顷刻之间。何况,如今东土人还起了心思。”说着,他向火堆旁的梁守常微微点了点下巴。

    庭中,梁守常正翻转手中的木串,火光映亮了他的眉眼。

    “何意?”张昙问道。

    武钲靠在栏杆上,仰着头看着夜空。可惜今夜无星光,他看了一时,转头向张昙道:“你就未想过为何偏偏在此地碰上了梁公子?”说罢不待张昙回答,又道:“你可还记得,咱们刚进山时,站在山岗上,老叔给你讲解的四方?连接四方者,为控守之地。梁公子说他入山赏玩风景,呵,”武钲摇了摇头,“也只好骗骗你们女子。”

    听到现在,张昙已然明白,加之武钲最后一句让她不喜,便微微一笑,也转头向武钲道:“武公子既于山川地理如此有研究,可曾想过一个问题?”

    这回轮到武钲看她了。

    “若论山川地势,东土境内山势综复杂更甚我西域,可东土境内朝廷一统,东西合纵,南北交联。反观我西域,千年以来,可曾有一国家统一这白山南北?武公子可曾想过这是为何?”

    这何尝不是武钲日常所想呢?然而他并不回答,只笑看向张昙道:“小娘子请说。”

    张昙自然要接着往下说:“其中缘由,不过仍是风土二字。东土境内,风雨调和,土地肥沃,可蓄养人民。反观我西域,砂砾之地十之居五,山地居其三,余下草原不过十之二也。雨水既少,冬季漫长,以如此土地,能够蓄养多少人民?人民既不够,又有何利来促使南北统一?”

    武钲垂眉靠着,闻言不过微微一笑。

    此时庭中忽然起了喧嚣,原来是羊身上的羊油受了炙烤,滴落在柴火上,溅起一蓬火星,随风飘散,惹得人躲闪大笑。

    张昙看着他们,淡淡道:“便是东土起心想探究西域地形又如何呢?如今商路畅通,往来便利,今日一个梁公子,惹得你警觉,可知这往来的东土商人里,难道没有此等人?再者,东土与西域相距千里,东土若想操起一支大军,辎重,粮草,其中耗费非小数。便是东土富足,且要好好打打算盘,何况东土如今安定不过一个甲子。再者,便是东土控住了西域又如何?汉时难道没有先例吗?数百年过去,不仍是我们过我们的,他们过他们的?”

    武钲一怔,又一笑:“张娘子这番话,真可当得一句安之若素。”

    “难道武公子还有其他见解?”张昙反问道。

    武钲虽暂时没有,却不能接受张昙的看法。这大概正是男子与女子之间的差别:女子身负生育之能,于是相信绵延的力量;男子虽身强,却只有一世,于是总不肯以数百年后的胜利来安抚此刻的焦虑和不安。

    两人之间一时没有再说话,这时梁守常端着一个盘子上来,里面是片好了的烤羊肉,笑道:“终于烤好了。张妹妹等饿了吧?”

    张昙站起来接过,笑道:“不算饿,还劳梁二哥端过来。”

    “那里烟火气大,你又是女子,总不好和他们一般抢,我便先端给你。”说着梁守常向武钲道:“武公子,你怎么呢?是坐在这里吃,还是下去一起?”

    武钲也站起来,笑道:“自然是要一起的。”

    于是二人走下木廊,围着火堆余烬席地而坐。店家拿来了自家的葡萄酒,没有琉璃碗,只有粗陶,然而这不妨碍一人满载一碗,相互举杯,酒汁涩而甘甜,羊肉肥嫩饱满,肉香浓重。这一夜虽无星,然而酒液浮荡,压倒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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