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延庆巷之后,张昙与阮叔又说了一回话,李嬷嬷拿了一张请帖过来,道宫中来了使者,送了这张帖子。阮叔便告辞退了下去。

    张昙见帖子纹样比之之前不同,打开看来,原来是高昌王让她明日入宫。“宫使可说了何事?”张昙问。

    李嬷嬷道没有,宫使只送了帖子过来。张昙很有些莫名,然而一时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为着何事,又想起虢丹来,便让人拿了帖子去守备府见虢丹,告知明日她要入宫之事,请虢丹再安排过时间。一时人回来禀告,称虢娘子知道了,说改日再来。

    当日无话。

    第二日上午,张昙具装乘车入宫。入了宫门内,宫使一路将她带到了高盛宫后殿。她到时高昌王和博王后正在说话,见她来了,高昌王问过几句张昙近日在做什么,便道自己还有事,又让张昙今日吃过饭之后再回去,接着起身便走了。

    张昙心中不由有些困惑,一道与博王后送了高昌王。转回时博王后牵着张昙的手,笑道:“刚刚大王问时,我也想问问张娘子近日忙什么呢,久不入宫了。”

    “捷尔金节结束了,这些日子忙着和家中掌事伙计清点呢。”张昙笑道。

    这话倒引起了博王后的一点怅然:“捷尔金节都结束了吗?我日日在这宫里,浑然不知外面时日到底如何。日子便是过了,也仿佛没过一般。”

    这话让张昙不知该如何安慰,博王后也不需人安慰,怅叹过一回,刚刚那点情绪便算过了。又笑向张昙道:“张娘子年纪轻轻,便理得事情,当得家,难怪大王总是夸赞。”

    张昙笑道:“姑父不过是把我当小孩鼓励罢了。”

    博王后却摇一摇头,说了句何必自谦,又说起前几日大王收到张昙父亲信件之事。这话倒真让张昙没想到:“我父亲给姑父写了信?为着何事?我如何半点不知?”

    博王后笑起来:“他们男人之间的事,谁知道呢。”

    然而张昙觉得博王后并不是不知道的样子。正如今日这一次入宫,高昌王命她入宫,见了她却什么事也没有说;博王后又忽然提起她不知道的书信往来这种种都叫她莫名,她决意自己来问一问,便道:“昨日接了姑父的帖子,命我入宫,我以为必是有事,适才却未来得及问,王后知道吗?”

    博王后的笑容深了一点,笑道:“大王不过是将你当成自家孩子,久未见你,便想看看你罢了。”又道:“不过,前两日大王还同我说起了你的生辰,说你与大王子是同一月出生,只是小了大王子两岁。”

    张昙道了声“是”,她和表哥都是八月生人。

    “听大王说起后,我便向大王进言,既然是同一月生辰,张娘子又正在城内,不若到时一同给你和大王子庆生。大王听了这个主意,也满口赞同呢。”博王后看着张昙,眼含笑意,意味深长。

    张昙坐在博王后对面,看着博王后的笑眼,缓慢的眨了眨眼睛,忽然明白了博王后那未言明的意思。

    明白之后,一点热意慢慢从她心底蒸腾起来。她故作镇定,然而那蓦然明亮的眼眸到底泄露了她心底的欢喜。

    看着博王后了然的笑,张昙觉得自己很有些坐不住。她强自捺了捺,恰好小公主跑进来,张昙便借机起身告辞暂避。

    博王后抱着女儿,向张昙道你出去转转也好,“中午设宴,大王也一道,届时我命人去请你。”

    张昙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蒙着头走出来了,远离了那叫她又热又尴尬的位置,张昙一时却不知该往何处去。去东宫?平时是很可以大大方方去的,然而这一会儿小女儿情绪笼罩,她东想西想,觉得此时去不太合适。那还有哪儿?除了东宫,博王后处,余下只有一个博娘子的院落。她更不可能去博娘子的院子。

    这偌大的宫廷,这一时要找个避羞的地方竟找不到。然而也不能就这么站着,于是提脚迈步,边想边走。到了抬头一看,赫然仍是东宫门口。

    发现自己站在东宫门前的一刻,张昙半喜半叹。既然来了,她也不再躲避,径向宫殿院落而去。门口,值守的小黄门向她行了一礼。进了院落,门口两旁的厢房内似安静无人,再往里走,穿过第二道门,便见满庭院寂静阳光与树影。

    听着耳中的风声与鸣啼声,这寂静叫张昙疑心表哥是否不在院内,且院中也不见其他值守宫人。她沿着甬道穿过庭院,踏上台阶,正要掀帘,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带着恼意的娇嗔之音。

    “我走了!”赫然竟是博娘子的声音。

    张昙一惊,耳中刚刚还细碎的风声顿时呼啸起来。听得脚步声渐近,不知为何,她有些慌乱,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

    帘内的脚步声堪堪在门口停住了脚步,一时没有了动静,仿佛在等待什么。张昙心中翻山倒海,偏偏此刻耳力惊人。那脚步声在帘边安静了一时,忽然又跺了跺脚,恼道:“我真走了!”

    接着张昙听到深堂内传来一声笑和模糊的说话声,虽然与她熟悉的声气大不相同,但张昙听得出,那是表哥的声音。于是帘边的脚步声旋的一转,又奔向里去了。

    接下来再没有了声响。张昙浑身冰凉,她紧紧扶着文竹的手,一高一低的走出了院子,走出了东宫。

    此刻阳光大好,而张昙仿佛身坠冰窟,冷个不住。文竹焦急地将她搀出东宫,走了一段,一时也不知该往何处去,便问她:“娘子,要不要回去?”

    阳光将张昙笼罩其中,而地上的影子寒意深重。张昙一瞬间几乎要点头:她太冷了,在这宫内她呆不住。

    然而她忍住了,她为什么忍住她也不知道,但她到底忍住了。她握着文竹的手,低声道:“扶我去园子里坐坐。”

    于是文竹扶着张昙向灵囿而去。园囿内树木葱茏,主仆二人择了处浓密树荫处坐了。林中有其他人游园发出的说笑声,还有婉转的鸟声和隐隐鹿鸣声,一切既那么远,又这么近。然而此刻这些都与张昙无关了,她只觉自己寒热交加,昏昏沉沉。

    没有人发现园中这处浓密树荫下,有位少女正独自艰难跨越冰山火海。日影仿佛永远不会移动,煎熬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然而时光终究会流逝,许久,树荫下走出两个人,那是张昙和文竹。张昙走出了那树荫。没人知道下树冠见证过她的痛苦,正如也没人知道,此刻她是否仍残留心痛。

    在高盛宫后殿中,张昙坐在殿上,看着博彤走了进来。她身着一袭红裙。细密红纱镶着金丝银线,一层一层自腰身以下堆叠,蓬松绵延,生生掐出了一抹细腰。她颈间手腕别无配饰,只有细软厚密的乌发中压着一条金色发链,而发链的正中,则是一块灼人的如正在淬火的殷红宝石。

    她走进来时,仿佛朝阳初绽。红霞已然洒布天空,而昨夜的寒凉还残留着一丝余影,如她那白似雪的肌肤,和眼底的一抹淡色。

    她向高昌王和博王后行了一礼。高昌王让她免礼,道:“今日这一身衣裙式样倒是新奇。”

    博王后在旁笑道:“她镇日也是无事,净琢磨这些东西去了。”

    高昌王没有再说话。

    先前张昙坐在庾昭明对面,看着他含笑应答高昌王,间或与自己对视说话,温和而蕴藉。他的态度和神情与之前张昙见过的别无二致。张昙几乎迷惑起来:东宫中的那一切是不是不过是自己一场患得患失的梦境?她有所思有所欲,于是上天与她开了个恶意玩笑?

    然而迷思终究会清醒,正如朝阳会刺破漫天云翳。博彤带着红霞走了进来,堂上忽然就安静下来。张昙看着庾昭明收回目光,垂下眼角。可他掩饰得不好,他该不动如山,却不该垂着眼角,眼眸却随着博彤的身影而移动。

    看着那载着朝霞而流动的眼波,张昙再次如坠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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