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灵祈回屋时,将一张烫金帖子轻飘飘扔在桌上,连看也未多看一眼,径直绕过屏风。
他忽听得隔间榻上传来低低咳嗽声。接着,一个人影晃晃悠悠挪到他眼前。
薛灵祈脚步一顿,冷淡目光掠过秀发披散的少女。
却见那人站在昏暗烛光下,抿紧了下唇,无辜眼眸干净而透澈,似有淡淡水晕,委屈兮兮的。月白衣裳衬得肌肤瓷白,人也带上几分摇摇欲坠的脆弱感。
“侯爷,今日之事……”她拢了拢外裳,掩嘴又咳了一声。
宁晓芸正犹豫着怎么解释薛七姑娘害自己的事,却听得薛灵祈开口了。
“你怎么没死?”
……
她真不该指望他会说人话。
宁晓芸咬住下唇,纤细手指拽紧了衣襟,垂下眼眸。
“今日多谢侯爷和燕侍卫相救。”她声音细微,心里默默把他名字划掉。
薛灵祈既不出声,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静静站着,目光落在帖子上,手指微弯轻叩桌子,像是等着她继续说话。
宁晓芸低咳了好几声,也未见他有所动静,压根儿没看这边一眼。
……这厮够冷淡的。
宁晓芸只得止住咳嗽,斟酌道:“侯爷,今日妾身落水受了不小惊吓。明日夜宴,妾身可否不去?”
薛灵祈疏冷的眉目终于起了点波澜。
他慢慢地掀起眼帘,睨了她一眼。
“不成。”他道,“除非你死了。”
许是习惯了他的冷淡,宁晓芸内心平静如水,甚至懒得翻白眼。
太后让人进宫,不过是为了羞辱薛灵祈。她正好有借口不去,薛灵祈也少些烦扰。只是,这人怎不按常理出牌?
宁晓芸抿了抿唇,应了声“但凭侯爷做主”,低下头,拖着腿一步一步退回去了。
直到那虚弱的身影缩进被窝里,薛灵祈才收起冷凉目光,将帖子收进手心,攥成一团。
他确实亲眼看到薛七姑娘想推宁晓芸下水,不过他并不关心二人死活。他只是不喜欢那位惯会讨祖母欢心的七姑娘,正好趁此不许她再来侯府。
更何况,他今日进宫还确认了一桩事……这位被赐婚的对象,现下不能死。
薛灵祈皱了皱眉,目光复又落在榻上一顿。
不识水性,落水后还和人在水里搏命,没淹死算她命大。看着柔弱,命倒是挺硬的。
当初宁二姑娘寻死觅活让夏太师颇丢面子,恰巧太后想给侯府赐婚,夏太师与太后沆瀣一气,便以宁家为要挟,将人塞了进来。
如此说来,宁二姑娘应当知道,嫁过来是为了给薛灵祈添堵。她越是造作,他就会越厌恶她,太后也越是满意,这般才能激得人抗旨。
可她非但温顺得很,反倒处处献殷勤。甚至,连今日险些丢了命,也没对太监诉苦,反而小心地遮掩真相,将过错往自己身上揽,从头至尾没说侯府一处不是。
明明是太后塞过来的棋子,却明着暗着护住他,像是在极力打消他的敌意。
……这人究竟图谋什么?
薛灵祈收敛思绪,将手心里的纸团随意丢在脚下,慢吞吞转向屏风那一侧而去。
————
第二日,酉时未过,天色尚明,宫里就专门派了马车来接人。
小太监迫不及待候在院门前,等着薛灵祈二人出来。
院里海棠开得艳丽,春意入目浓郁得化不开,凉风掠过,枝头轻摇,花瓣如春雨般洒落。小径蜿蜒处,两道身影并排,款款而来。
小太监有霎那错觉,这二人竟十分般配。
“太后娘娘惦记侯爷大病初醒,特命咱家来接侯爷与少夫人,这可是独一门儿的恩宠呐。”
小太监眉眼弯弯,谄笑着送二人上了马车。
宁晓芸却再明白不过,哪是恩宠,是特意上门来“绑人”呢。
不知今日太后会如何找茬,可得小心护住这病秧子,免得惹急了他自己小命不保。
她心中叹气,且见招拆招吧。
穿过高大宫门,二人在侧门处下了马车。接人的小太监领着薛灵祈去皇帝那边,另有人领着宁晓芸往寿昌宫走去。
不多时,便走到了寿昌宫。入目是九开间的重檐庑殿顶大殿,几株云柏耸立,叶上镀着淡淡金光。两个兽耳吉祥缸分列院中两侧,清澈见底的水中有不少锦鲤游动,甚是喜庆祥和。
“薛少夫人,这边请。”有宫女上前,将她领着进了殿内。
玉座珠帘前,太后身着宫装端坐在上。左边是王妃为首的亲王内眷,其后是封爵的世家命妇,右边则是夏太师夫人等诰命夫人。
太后虽四十有余,却是风姿绰约,双眸带着柔婉,一一与众人寒暄着。
众人正笑着回话,就见浓墨重彩的廊柱下,宫女领着个姑娘走了过来。
论姿色,在座诸位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但这姑娘柔媚中又含着清纯,竟隐约艳压了一众佳人。
她一身华贵庄重的广袖宝蓝衣衫,蚕丝杭罗的裙面绣着云霞翟鸟纹,一朵海棠别在耳鬓,映衬着雪白脖颈,昳丽面庞上泛出白皙光泽,更显得柔婉美艳,人比花娇。
“定远侯府薛少夫人,到——”
随着宫女朗声开口,所有人目光齐刷刷转过来,落在宁晓芸身上。
宁晓芸踏入殿内时,入目皆是华裳丽影,满屋子甜腻脂香熏得她鼻子发痒。
众人尚在诧异,她已行礼问安一气呵成,得了赐座便到末尾座上坐下,端的是落落大方。
四周依然有人在打量她,贵家女眷们投来挑剔目光,轻声嗤笑,“果真小户人家出身,瞧那瑟缩的样子,上不得台面。”
“可不是,那般家世,又被退婚,竟做了侯府正妻,也就是太后娘娘仁善可怜她。”
各番奚落话语入耳,宁晓芸却视若罔闻,双手交叠在膝上,眼眸沉静,像事外人一般。
等诸位命妇到齐,众人又是一番行礼,太后方才笑道:“哪位是定远侯夫人?”
众人侧目看向宁晓芸,目光中搀着或是鄙夷、或是惋惜、或是轻蔑。
宁晓芸起身,垂首道:“臣妇拜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金安。”
她略掀起眼皮,只见座椅中是个瞧上去三十来岁的女子,端庄与妩媚在那张艳丽的脸上交融,一双瑞凤眼含着威严气势。
此时,那双犀利眼眸正落在她身上。
“模样倒是极好,哀家没看错人。”太后笑了笑,吩咐宫女,“这支嵌珠和合簪,便赏你吧。”
宁晓芸谢恩接过,纤细手腕滑出袖沿,腕上一道青色的五指印赫然露在众人眼前。
瞧那指宽,像男人的手。
“这手腕是怎么了?”太后微愣。
众人屏气,偌大的殿内气氛登时变得微妙起来。
宁晓芸忙扯下袖子遮住,“是侯爷与臣妇前两日玩闹……”
话只说了一半,众人却恍然大悟。
且不说薛侯爷向来是个不解风情的人,单说那淤青两日未消,便知他下手不轻。再看她眼皮浮肿,也不知哭了多久。
夏太师夫人先开了口,“薛侯平时桀骜些也就罢了,娇花般的姑娘,哪经得住他折腾。好歹是懿旨赐婚,怎能如此欺辱人?”
郑国公夫人也道,“听闻昨日小姑娘还落了水,才嫁去几日,竟出了这些事。”
“先前你落水受了惊吓,今日又瞧见这淤青,着实让哀家心疼。”太后语气温婉,关切中隐隐含着几分期待。
“若受了委屈,哀家自当为你做主,但言无妨。”
宁晓芸欲言又止,最终低声道:“臣妇在侯府一切安好。侯爷……亦待臣妇甚好,多谢娘娘挂心。”
她将那一切委屈尽在不言中的哀色拿捏得极为到位,但凡瞧见眼角盈盈泪光,都知道有多言不由衷。
果然,太后一双凤眸凝在宁晓芸面庞上,眼中掠过一丝笑意。
“薛侯身边一直没个可心人,如今有你照顾,也算了却哀家一桩心事。”太后笑道,“即便他性子急躁些,你也要多体贴,夫妇和顺才好。”
宁晓芸应了,方才退下去,后背一层密密薄汗。
她早做了打算,得让太后相信薛灵祈讨厌她,却又不能做得太过,免得惹怒薛灵祈。
于太后而言,她只是个钉入薛灵祈眼中的钉子,若没用,不必等到薛灵祈动手,太后就会先除了她嫁祸给他。
幸而太后多疑,暂且蒙住了她,这出自导自演的戏算是圆满落幕。
————
入了戌时,宫中各处已掌灯,太和殿更是一片灯火通明。
殿内金碧辉煌,四角挂着铜鎏金錾花八方宫灯,随着丝竹之音摇曳生辉。衣着华服的皇亲贵戚们低头交谈,觥筹交错,好生热闹。
宁晓芸乖巧坐在薛灵祈身侧,轻抬眼皮,扫了眼席间。
正中是个身着刺绣金龙明黄衣裳的俊秀男子,约莫二十岁,是大齐当今圣上。他右侧坐着太后,其下乃是胞妹宜静公主。
席间亦有各种目光瞧过来,伴随着闲言碎语。从她进门开始,这打量便没断过,都是冲着薛灵祈来的。
宁晓芸不以为意,可仍然忍不住侧眸看了看薛灵祈。
却见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漫不经心地剥开一瓣橘子,慢吞吞地咬了一口,垂着眼帘,压根儿没看任何人。
“侯爷,您仔细手指,妾身来吧。”她犹豫片刻,剥了个橘子放进盘里,压低了声音道:“宫宴即将终了,侯爷且忍一忍。”
薛灵祈面无表情,淡淡瞥了她一眼。
饱满橘瓣放在晶莹光润的薄胎瓷盘里,色泽诱人,他手指微顿,最终还是捻起了一枚。
左侧席间,倏然传来轻柔的笑声。
“先前定远侯大婚,臣妇因病未能去成。今日瞧见侯爷与少夫人果真是一对璧人,甚是般配。”
说话的是位云锦华服的中年女子,正静看着他二人,眼角带笑。
宁晓芸心中一咯噔,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是重头戏要开演了。
果然,太后笑道:“定远侯一直孤身一人,如今哀家看他与新妇琴瑟和鸣,亦甚是欣慰。”
皇帝眉头轻拧,正要岔开话题,中年女子身侧的男人突然冷笑出声。
“哼,被人退亲的乡下丫头,也配进侯府?送我做外室我都不会多瞧一眼。要我说,太后娘娘是好心办了件糊涂事,没打听清楚,就把人送进侯府了。”
说话的是太后胞弟,冀南三省总督李尧。这人说话一向口无遮拦,平素就与薛灵祈不对付,如今抓到机会,自然要趁机奚落一番。
故而,宁晓芸内心毫无波澜,甚至猜到他夫妇一唱一和或许就是太后授意的。
见薛灵祈无动于衷,李尧说话愈发胆大。
“不过以薛侯气度,必定不会介怀流言蜚语。这美人如此赏心悦目,远胜勾栏的莺莺燕燕。”
他不怀好意地打量了宁晓芸一眼,嘲讽道:“再说美人冲喜,还把薛侯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薛侯理应谢恩啊!”
殿内登时鸦雀无声,众人纷纷侧目看向薛灵祈,气氛紧绷似弓弦上的箭,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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