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替我租一间四人间的客房,我的右边是一个北京来的高个女孩,从我进房间就一直坐在床上看书;斜对面是一个来自上海的中年男人,他消瘦,可很整洁,脸上的皱纹像田间的沟壑一样深。他仔细地折叠自己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看到我时,朝我客气地微笑;对面是一个住了半年的温州男孩,看起来只有一米六五的个子,晒得像个当地人一样黝黑。
而安珀和她的新男友住在旁边的套房。
这天的晚餐气氛非常微妙。
我觉得自己像个第三者一样坐在他们身边,幼稚的安珀不知道是故意做给我看,还是真的和措姆达杰感情很好,他们做着我跟闻绯,在餐桌上会做的所有事儿。
措姆达杰热忱地邀请我参加他旅游团组织的篝火晚会,我推脱说有些高反,还是想早点休息。
于是我就来到这间四人房里。
此时疲惫的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客气地打过招呼后,脱衣服就躺下,一直睡到午夜。
在上海糟糕的作息习惯,让我硬是在三点的时候就清醒无比。
起床点根烟,我清楚的看到,对面床上的北京女孩睁大眼睛看我,手边拿着一件不知道什么东西。
被别人当作坏人,可不是第一次。
尽可能小声的穿起外套,经过她身边时,明显看到她的被子有些挪动,掩上门,走到屋外。
八月西藏,夜风清冷。并且我从没在任何一个地方,见过那么多的星星。
坐在走廊的木凳上,看到左边安珀他们房间的门没有关上,微微开启。
走过去,屋内什么都看不到。
“whatareyoulookingfor,buddy”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我看向那个地方,我不知道她在哪儿,但又很明确的知道她就在那里。
“righthere”她又说,我望向的地方燃起微弱的打火机火苗。
果然我们才是一类人,只有同一类人,才能感知到对方。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我以为只有我睡不着觉,没想到——”我模仿起《大话西游》的台词。
“没想到蔡蔡姑娘也睡不着。”她插话道。
笑哈哈地走到她身边。
她把啤酒递给我,我在她身边坐下。
“你的男朋友睡着了?”我问。
“像块木头一样。”她回答。
英语用中文表达的确感觉不太一样。
我没说话。
沉默几分钟。
“他和你在床上的时候也像一块木头吗?”我终于忍不住说出这句话。
这句又伤人又伤己的话。
没看向她,但注意到她看转向我。
“你他妈说什么。”
回头,看到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我看着她的蓝眼睛。
她愤怒的说一句上海脏话,把烟头扔到我身上,一拳打在我脸上,用手捶我胸口,我捏住她的手,但她像一只狮子跨坐到我身上,抓住我的脑袋,狠命的咬我的嘴唇。
感到自己的鲜血,和她的眼泪一起流进嘴里,流进喉咙里,呛得我不停咳嗽,让我窒息。
“蔡语诺,我该怎么办。”她哭泣着说。
早上在室友们收拾行李的声音中醒来。
身边的北京女孩抱歉地笑笑:“哦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摆摆手,她应该道歉的是昨晚把我当成坏人这件事。
可更让我焦虑的是,一整天都没有看见安珀。
他们的房间没人,问大院的工作人员,他们说那个外国女孩和她的男朋友,清晨五点半的时候,就坐上去往日喀则的班车。
不知道她离开这儿时,经过我窗前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此后的三天,我都没有她的消息。
打电话不接,发消息也不回。
嘴唇依旧不停往外冒血,止都止不住。
这三天里,我在拉萨的各处游荡。
起床吃过早餐,就去大昭寺的广场上坐一整天,看那里不停磕头的人。
或者在色拉寺看僧人辩经,然后就靠在寺庙某个靠山的角落,静静的发呆。
给姐姐和飞哥发拉萨的蓝天,给闻绯发我和大院住客一起玩的视频,闻绯问为什么我会有黑眼圈,还有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我说喝多了跟一头牦牛打架。
“那你打赢了吗?”
“赢没赢不知道,反正我躺倒了,哈哈哈哈!”
“你给我注意点安全!别到处惹事儿!”闻绯生气的说。
“没有没有,自己不小心磕到而已啦。”我打着哈哈,扯开话题,“没有你在身边,感觉很很寂寞呢。”
她哼哼几声,娇嗔道:“我也是,早点回来好吗,我很想你呢。”
“好啦,再玩几天就回来啦!”
“开玩笑的,好好在那儿玩吧,多感受当地生活,既来之则安之。”她安慰我。
第三天下午,嘴唇的血止住了。
坐在二楼走廊的长椅上,让大院对面的店家给我打了一瓶奶茶,一碗糌粑粉,太阳
底下自己用手搅糌粑。在此后的很长时间里,我非常钟爱这种食物。
听到院子里有人说话,朝下看去,我又看到那顶姜黄色的牛仔帽下棕色的头发。但
是穿着藏族女孩的衣服。
如果她不回来,我不知道自己还在这个地方有什么意义。
和她的距离有十多米,我在二楼,她在一楼。
我不知道有没有感应这么一回事儿,但她像是知道有人在看她,一回头就找到我的位置。她在期待我的出现,我也在期待她的出现。
“aer。”我轻轻的呼唤这个名字。
看到她的嘴唇动几下,笑起来,牙齿像贝壳一样闪亮。
我们三人在“玛吉阿米”二楼的靠窗餐桌坐下,那里能俯瞰到整个八廓街。
安珀眉飞色舞的跟我描述他们在日喀则的奇遇,用米饭粒当牦牛,说当时那头牛差几米
就要撞上他们;还有他们那部高级越野车,是如何深陷泥潭,最后是她这个来自德克萨斯的女牛仔,用怎样的方法才让他们的车子脱困。
“她真的很聪明。”措姆达杰赞许地看着安珀,抚摸她的脑袋,像摸一只小猫那样。
她嘿嘿的笑起来,夹起一块牛肉塞进嘴里,朝我看一眼。
“我知道。”我说。不停转动手里的水杯。
晚上,安珀说想和我说几句话,让措姆达杰先回房,我们俩再次回到邦达仓大院三楼的
露天平台。
“还疼吗。”她看着我的嘴。
摇摇头,抹抹嘴,没再流血。下午的糌粑没有吃,我又加些奶茶,在手里搅动。
“我想留在这儿。”她说。
我诧异的看着她。
“是的,没错,我想呆在这儿。”她坐在我身边,从我的碗里挖一块糌粑放进嘴里。
“可是……”
“我已经跟我父亲说过。他甚至激动地要冲过来,我骗他说就休学一年。”她轻描淡写,
我猜应该是很激烈的一场对话。
“一年后呢?”我急切的问。
“一年后他可就找不到我了,我不知道一年后会不会在日喀则,或那曲的某个小山村里,因为给某个藏族人生孩子难产而死,或者在阿里大环线上徒步,要么在藏北的某个无人区变成一具骷髅。”
“不……不是,你说什么呢?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有些着急的朝她喊道。
“因为你!因为你这个混蛋!你这个pieceofshit!”她也朝我喊道,“你,和你的富家女孩去过好日子去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爱上你,可能我被马踹了脑袋,才会爱上你这个瘦猴子!可你不允许,你所谓的道德不愿意!或者你就是不想爱我!因为你不想离开那栋豪华的别墅!不想离开那舒服的生活,不是吗!你们他妈的又没结婚,为什么不能离开她?”
她吼道,我没有说话。
我不想告诉她,也不能告诉她,那是因为姐姐。
这件事儿在我心里再清楚不过,但我谁都不能说。
“我不能……”我想说,就在嘴边,我就想告诉她真相,但我没有。
“ok,好吧,那就这样吧。”她猛吸一口烟,把烟头扔出老远。“说吧,你想去哪儿,我陪你,一周,十天,还是半个月,我都陪你,然后你给我滚回去,”她的嘴唇在颤抖,“你一个人滚回去,我只要还爱着你,就不会想再见到你。”
我没想到和她的对话是这样的。
我感到嘴唇上的伤口又开始渗血。
烟嘴很湿,上面被我的血染红了一圈。
“你……”她拍我一下,我望向她,她指指我的嘴唇,然后注视我很久。
她温柔而果决的将脑袋凑到我面前。
“我要你记住这个吻,用你一辈子的时间,答应我好么,用一辈子的时间去记住这个吻。”她的嘴里有股血腥味,还有青草和酥油混合的香气。
她温暖的嘴唇贴近我的嘴时,强烈的刺痛让我眼泪忍不住流下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的嘴被她堵住,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晚上,躺在床上的我再次失眠。一墙之隔就是安珀的床,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机会,再次睡在她身边。
手机在三点四十二分的时候响起来。
我接起来,是飞哥。
他一般不太会给我打电话,他不是喜欢聊电话的人。
“怎么了?”我问。
“唔……你在那儿还好吗?”他问。这感觉不是他会说的话。
“挺好啊,这大半夜的,干啥给我打电话,不会就问我好不好吧。”我觉得他一定是有事儿要跟我说。
“没什么事儿……就问问你……”他有些支支吾吾,这不是他的风格。
我瞬间感觉有不好的事儿发生。
“我姐姐怎么了。”我从床上蹦起。
第二天清晨,我收拾行李,安珀看着我一言不发。多么戏剧性的画面,我来这里的时候,姐姐送我;我走的时候,安珀送我。
看得出她内心很挣扎,她把自己的手肘都捏得发白。
我把她揽入怀里,她一直在轻轻地颤抖。
“我不会去送你,但我会在这里等你。”她轻轻地说出这句话。
我想这可能是我此生最后一次拥她入怀,最后一次抚摸她的头发。所以我想要把她的一切,尽可能的揉进我的身体里,成为我的记忆。
我在飞机上想出一百种方法把顾云飞弄死。
对,飞哥的名字叫顾云飞。
他让姐姐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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