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祺然在长久的昏迷中,做了一个梦。

    他已经许多年不需要做梦,甚至不需要睡眠了,梦境起初,他觉得十分荒唐,可随着梦境推进,他一时竟也沉浸在这个梦中,无法也不愿自拔。

    直至后来将醒,他都有些意犹未尽。

    萧祺然醒来之时,披衣而起,扫视了一圈熟悉的陈设,才确认自己安然无恙。

    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他舍身为谢随安挡下一击,当时那个场面,他或许有更优解,可看着谢随安满脸决然又慌忙的模样,他怎么也选不出来了。

    扶着尚痛的额头,萧祺然起身,室内空无一人,不见谢随安与顾星腾,再一看窗外夜色,想是已经去休息了。

    他该去看看。

    萧祺然步出屋子,眉骨一样,曲折蜿蜒的小路旁挂上了连绵的灯火,似引着他往更深处寻去。

    能在他这儿动手脚的只有两人,而他不觉得顾星腾有如此闲情逸致。

    他踩着光芒,瞬息间决心赴宴。

    萧祺然很快走至竹林中,那里的灯火更盛,在团簇的光点中,有一人翩翩起舞。她身着白衣,身形单薄,几欲被光芒遮掩吞没,可动作优美,难以忽视。

    ——像是特地在等他。萧祺然在一旁落座,静静地看着。

    起先她的动作还有些生涩,并不熟练下一步要如何延伸或收拢,后来慢慢渐入佳境,天边却隐有雷声,云层翻涌,雷电降至。

    她丝毫不惧,只继续起舞,萧祺然远远看着她,无数竹影伴着她,月华织就她的裙摆,明明截然不同的情境,他却想起了自己心里的一道影子,两抹身影就这样重合。

    雷声更近了,第一道劈下!赫然劈中起舞着的人影,萧祺然的呼喊卡在喉咙中,又吞下。

    晋升的雷劫,容不得他人插手。

    雷电来势汹汹,那人手无寸铁,却在它落下的那刻,展出一剑,势与它一较高下!

    落雷劈在身上,分明是痛的,萧祺然却看她只稍稍趔趄,眉也未皱,迎着忽闪的雷,越跳越快。跃起、落下……步步踩着被照亮的天空。不管这雷的架势如何惊心动魄,她都不改面色,只将舞姿改变。

    她不会被打败,不会为此屈服,依然我行我素。

    跳到最后,雷声渐息,甘拜下风,竟沦为了她的陪衬。

    一曲舞罢,雷劫也已渡完。

    萧祺然拊掌,那人虽毫发无伤,安然逃生,却跳得力竭,朝他走来。

    “师父,我跳得好么?”

    谢随安额间还有细密的汗珠,气息都未匀下来,眼睛却一眨不眨直盯着萧祺然。

    萧祺然一怔,在他昏迷的这段时日里,谢随安似乎有了不小的改变,同样的,他心境也不复当初。萧祺然露出温和的笑意:“跳得很好看,比我之前看过所有舞都好看。”

    或是他的错觉。谢随安的笑眼明显许多,萧祺然这才看清,她今日略施粉脂,不同以往素面,衣袖也宽大许多,想是特地为这一舞所换。

    “我之前也为师父跳过一次,师父也是这么说的,”谢随安一展衣袖,“在梦里。”

    萧祺然似有触动,他直觉告诉他应当追问下去,理智却叫他缄默不语。

    没有得到回应,谢随安亦无所谓,她一撩衣摆,直直跪在萧祺然面前,萧祺然惊惶,要去扶,然而手却僵在了半空。

    “师父教我怎样堂堂正正地行于世上,却不曾教我,若有了不可见人的阴暗心思,该当如何?”

    谢随安目光灼人,她跪在下首,却气势不减,可有只有她知道自己心跳如擂鼓。

    萧祺然昏迷的日子不过短短三四日,在她看来,却漫长得宛如半生。期间,顾星腾曾委婉提及过一些,问谢随安怎么看待有关于萧祺然的一些传闻,谢随安只毫不犹豫答。

    不在乎。

    她谢随安,自幼无父,十一岁失去唯一的至亲,十五岁得遇萧祺然,自此有所归处,得他悉心教养,二十明晰自己的心意。

    ——她要陪着萧祺然,长长久久地走下去,不作为弟子站在他身后,只求同他并肩而立。

    谢随安的话落地许久,萧祺然迟迟不答,谢随安怕自己表述得不尽她意,迫不及待道:“师父,我仰慕……”

    “随安,”萧祺然抬起的手止住了她的话,他在苦笑,甚至没有看她,“无论如何,你是我唯一的弟子。我此生也只会收一个弟子。这个事实,永远也不会改变。”

    谢随安一动不动,如坠冰窟。她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萧祺然说了什么?他明明是明白了她的意思的……

    “师父,我说了,我仰慕你。不是徒弟仰慕师父的仰慕,是……是男女之情。”

    谢随安再一次固执地重复着,萧祺然还是以那温柔的眼神看着她,却叫她无端心慌,刚才还剧烈跳动的心脏,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见她神情无措,萧祺然才慢慢斟酌着开口:“我知道。但是,随安,你太年轻了,有的时候错把两种感情混淆,也是常事。”

    他的口吻太过理所当然,仿佛已认定谢随安只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打发她的口吻都透着怜惜。谢随安平日里很喜欢他这般语气,现在却觉得……如钝刀子割肉。

    谢随安茫然地垂下手,是不是哪一步走错了?她精心打扮,又偷偷练了这支舞,只想跳给心上人看。她鼓起勇气,不再视自己的心意如洪水猛兽,却被全盘否定,即将夭折了。

    “我没有分不清,”她不愿意就这样失败了,谢随安想去拉萧祺然的手,又抬起眼同他对视,“我分得清,我见过很多情爱,我知道自己的感情是什么……”

    说到这儿,她的声音都带了点哭腔,如果萧祺然只是拒绝她,她还能好受一些,他却告诉她,是她错了。她从前伶牙俐齿,屡屡能以下克上,说服萧祺然,眼下他们二人平等,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去辩驳了。

    萧祺然一直知道怎么对付她,之前只不过是在纵容她。

    谢随安别过头,不愿自己在萧祺然面前落泪,一股力道却按住她的肩膀,叫她动无可动。萧祺然看着她,叹了口气,另一只手则替她揩去眼泪:“随安,这没有什么好哭的。这不是你的错——”

    谢随安的瞳孔猛然放大,转头去看萧祺然,他的话语因她的目光戛然而止,也可能是由于他自己。萧祺然知晓接下来要说的话无疑对他自己是无比残忍的,但他必须要把真相告诉她:“是师父的问题。

    “是我不配。”

    这么多年,无数个日日夜夜以来,困扰他的事情,他自己难以启齿的事情,终于是说出来了。

    “我并不如随安想的那么好。我再也不能……握剑了。”

    “我不在乎”四字要被谢随安脱口而出,然萧祺然只是轻轻地将食指压在唇上,示意她噤声。

    “我骗过你,”萧祺然收回手,正襟危坐,垂下眼,陷入回忆中,“我曾经告诉过你,沧海观曾有一场绝境,失去了许多弟子,是不是?”

    谢随安点头,灵光一闪,那个答案呼之欲出——

    “当时,我是与他们同行的。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观主之所以将我们置于九死一生的绝地,不过是想磨砺我们,或者说,磨砺我。

    “那时与我同行的三十四个师兄弟,我们谁都不知道,发现端倪的时候,已经迟了。

    “那样的庞然大物,根本不是我们能对付得了的。即使我刚刚摘回了魁首,自命不凡,面对它,也不过只有百招之内落败的份儿。”

    萧祺然谈及这些,语气平淡,只有紧握的拳彰显着他的愤怒。

    “我们发现打不过它之后,开始四散逃跑。我还记得一位师兄,他是我们中年纪最大的,他平日里老实胆小,少不了被我们看轻,那时却毅然决然留了下来,为我们争取时间。

    “但是,那也是无用的。

    “说来也可笑,我修为远比他们高出许多,在那时,却只能懦弱地逃窜,一心想要苟活着。同行的、与我关系最好的师弟,至死都在呼喊我去救他。”

    说到这儿,萧祺然顿了顿,想是要平复自己的心情。谢随安眼中的泪已忍不住落了下来。

    “只剩下最后几个人了,我想着,我虽年幼,但也该尽一尽自己的力,想着去引开它,却被几个师兄弟拉住,随安可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萧祺然一声轻笑,说的内容却没有这么轻快:“他们说,我天赋异禀,就算是去送死,也该是他们去,而不是我去。我要好好地修练,给他们报仇。

    “在那日之前,我从未遭受过什么挫败,即便知道天资能定命,却不知道天资能定这样的高低。我算什么?我什么……都不算。”

    彼时的萧祺然,亦如现在的解寄灵。年少气盛,从未吃过苦,所行皆坦途。

    “师父曾提点过我,他说,你小子天赋是好,但你也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有生出了想要的心思,才会拼命去努力;当你什么都有,也就什么都不要,自不会为道拼命。我当时不信,现在想来,师父说得一点没错。

    “再后来,师父他们终于来了。我当时已说不出话来,被他们带回去,休养了许久。大家都在庆幸,我还没死,我这个魁首,没死。只是不能说话了而已,可还是能修炼的对不对?

    “我后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师父,我握不住剑了。

    “往日得心应手、引以为傲的剑招,我再也比不出来了。当初得到了本命剑,我高兴得三个晚上没有睡,如今我却根本握不住它了。握住它,只会让我想起我的无能、我的胆怯。所谓的天才,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他们苦心孤诣要扶植的,是一个懦夫,打错了一手算盘。

    “我在想,如果当时我生出了想救他们的心,可能我今日还握得住剑,可我没有。

    “我不想练剑了。师父闻言,拿出戒尺,抽一记问我一句,还练不练?

    “三十三记,全数抽在身上,痛得我死去活来,可每一遍,我都只能说,我不练了。”

    到这儿,萧祺然已近乎自言自语,像是在说给谢随安听,又像是说给那时的自己听。

    一双微凉的手覆在他手上,想要温暖他。谢随安语无伦次地说着:“可这不是师父的错,这和师父没有关系……不能练剑又怎么样!师父很好,你救了我……”

    谢随安的声音抬高,激动到双手比划:“我做过一个梦,若我不曾碰到师父,我现在还在风尘中打滚……”

    “随安,”萧祺然又是温声唤她,目光平静又悲凉,“这样的梦,我也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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