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认亲之后,卞自鸣便算在沧海观暂住下了。他一时也进退不得,谢随安不愿认他,他也不好直接离去。许是卞自鸣想同谢随安多多亲近好叫她改变念头,每日刚至辰时,他就候在二人院落前。

    为了谢随安的名声着想,萧祺然总归是并不好一直拦他在外的,倒也每每笑脸相迎。

    路过谢随安屋子时,卞自鸣问起她来,只见眼前青年面带愧疚地答:“随安同她娘一样,娘胎里带了弱症来,本调养着好些了,只是这些日子心绪波动过大,又引了起来。”

    不偏不倚,房间里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卞自鸣先是扫了扫萧祺然,再面露急色,要去瞧一瞧,萧祺然不动声色拦下:“这咳疾见风更凶,还是待她自己缓缓吧。”

    他话音落罢,谢随安的声音逐渐轻下来。卞自鸣若有所思地笑着,也不执意去看:“既如此,是该好好将养。”

    见他无二话,萧祺然心中愈加肯定——随安同他说过,她母亲的咳疾原是产后虚弱所致,若卞自鸣言语属实,他与随安母亲情投意合,不会是这般默认态度。

    就算他印象淡了,也断不会对于谢随安如此冷淡。

    二人明面上笑着却又心思各异地来到竹林中。

    “卞道友若有意,不如我们二人对弈一局,如何?”萧祺然摊手,请卞自鸣入座。

    卞自鸣也坦然自若:“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黑白二色的棋子罗列棋盘之上,仿若肃杀的战场。萧祺然一子落罢,忽地开口:“不知卞道友之后有何打算?”

    卞自鸣落子,将话语拨回给萧祺然:“随安不愿认我这个父亲,也是难免。但对这个女儿,我总归要尽一尽心力——我虽只是一介散修,也总是护得住亲女的。”

    这话说得谦逊,实则蛮横得很,多少有暗示萧祺然这个师父不够尽责,或再不必尽责的意思。萧祺然眸色一沉,不接他的话头,待他思忖完棋下何方,才别有深意道:“一人之力,恐怕不比沧海观,再者,随安足够自强,未必需要谁来护。”

    “师父与宗门再好,也难保有第二个、第三个徒弟,更遑论沧海观有成千上万的弟子。可我只有随安一个女儿,自会待她百般千般好。”卞自鸣一顿,话锋一转,“萧道友不要误会,我这话当然是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你待随安,极好,我看得出来。”

    他“极好”二字咬得极重,生怕萧祺然体味不到一般。萧祺然眉骨一扬,欲辩,卞自鸣却自顾自继续往下说着:“起初见到你们二人,我还当是一对神仙眷……”

    他话未说,萧祺然一手摁在棋局之上,棋盘已呈四分五裂状。这棋,眼看是下不下去了。

    萧祺然表情平静,只是眼中的怒火渐渐升腾,他知晓旁人是对他们师徒有些微辞,但这话万不该是由卞自鸣说出来的。

    无论如何,这都不会是一个父亲对于女儿师长该说的话。

    卞自鸣笑而不语,只单手一拂,棋盘便恢复原状,完好如初。

    “萧道友对随安的好,我铭感五内,只是夸赞而已,何必动怒呢?莫非是被我言中了?”卞自鸣将棋子一一摆放回去,才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萧祺然眉目随着他的动作微冷,卞自鸣又一笑,道:“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实际说来,我还要感谢萧道友对于随安的教养之恩呐。”

    他起身,假模假样地作揖。萧祺然拾起一颗飞到棋局之外的黑子放入局中,终是收敛好了自己的情绪:“分内之事,无需言谢。”

    棋局依旧,萧祺然却难似最初心平气和,垂下眼,他一遍遍告诫自己。

    证据还未到手,他不该,也不能被激怒,自乱了阵脚。

    -

    那日之后,卞自鸣便不再口出狂言,只变着方法打听谢随安的境况,仿佛自己真如个好父亲一般。萧祺然也客气地与他交谈着半真半假的消息。

    他们都知晓彼此之间的防备,却也心照不宣地无视着。

    这日,萧祺然随口答了卞自鸣一个问题,顾星腾已步入院中,在卞自鸣看不见的死角之处,朝萧祺然一颔首。

    萧祺然心中透彻,看向对面,卞自鸣一心投在棋局之中,仿佛半点都不曾注意到有外人进来了。

    直至顾星腾悄无声息地靠近卞自鸣,他才抬首,掂了掂手中仅剩的几颗白子,长叹了口气:“这是做什么?一点声响都没有,杀气又这般足,怕不是要埋伏我?还是——这就是沧海观的待客之道?”

    “棋还没下完。顾道友不管说什么,还请稍待片刻吧。”迫人的威压以他为中心,无声地蔓延开来。萧祺然与顾星腾对视一眼,眼中凝重顿现。

    他们虽预料到了卞自鸣实力不凡,却不曾想他竟有这等修为与自信。他们二人同时出手,确有几份把握能压制住他,但恐怕亦是要耗费不少的气力。

    既然这样——萧祺然举起一枚黑子,落定,同他对视:“你知晓了,那我们不妨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可以,不过你们心底早就有了答案,何必同我核对呢?”卞自鸣的笑此刻有些玩味,态度闲适地伸了个懒腰,“同你虚与委蛇地周旋了这么久,我也累了。想问什么,请问罢。”

    “你不是随安的父亲,却是为她而来。”萧祺然下棋的动作不改,吐出的话语亦未停。

    “你虽尽力想隐瞒,然错漏实在太多了,你根本没有接触过随安的母亲,对么?”

    萧祺然将漏洞娓娓道来,听得卞自鸣鼓起了掌,笑意转而嘲弄:“然后呢?”

    自迈入院落后就一言未发过的顾星腾悠悠开口了:“我去查了,那座妓馆于一年前,被一把火烧了,烧得干干净净,不少嫖客提起,真是连连道可惜,说那火起得突兀,更是半个活口都没留下。

    “更稀奇的是,那火势来得凶猛,却一点儿没波及旁的建筑,简直像是有人故意杀人灭口、毁尸灭迹了一般。除去修士,我是真的不知道谁还能把火势掌控得如此精妙了。”

    顾星腾一拍额头,很是不解:“你能告诉我么?连同骗过鉴亲珠的办法。”

    疑点再多,终究还是没有谢随安与卞自鸣血脉相连来的力度大。他们有许多方法证明卞自鸣在撒谎,却不知道他是如何骗过法器的。

    卞自鸣正要开口,却骤然起身,侧身要躲——多日称病不现身的谢随安手持长剑,眉目凛然地注视着卞自鸣,剑锋上沾了欲滴的血。

    卞自鸣躲得很及时,但她还是伤了他。

    咳疾是骗卞自鸣的。谢随安毫不见病容,再难压抑自己的怒气,眼底有杀意浮现。

    “这么生气做什么?我虽然冒领了你爹的名号,可那负心汉又不是我。”卞自鸣向着谢随安一笑,颇有嘲意,“少拿我来泄愤。”

    谢随安不言不语,还是举着剑对着他。

    萧祺然走至她身侧,示意她放下,一抹剑上的血,置于鼻尖轻嗅,面上了然,开口:“原来如此。舍得用这无常树炼化一整个躯壳,真是血本。”

    触及到了生词,谢随安有些不解,顾星腾将她拉过护在身后,顺势向她解释了一番。

    无常树乃树中一种奇特存在,它可与任何一种草木相容,而不相斥,是一记上好的灵材。卞自鸣这个人,肉身由无常树所化,灵魂不过是修士的一道分神在操纵。

    这样一来,他的血液能与木灵根的谢随安的血液相容,便不是什么难事了,若将谢随安换成顾星腾,也是一样的结果。

    这一招虽有效,却也是铤而走险,但凡有人留心,这骗局便不攻而破,只是当时过于仓促而无一人能察。

    一人同三人对峙着,卞自鸣也不露自己落了下风的颓势:“小菜一碟而已,这点心思总是要动的。”

    即使已被全然拆穿,卞自鸣依然不慌不忙。萧祺然眯了眯眼:“你就这么笃定你今日能全身而退?”

    卞自鸣苦心布了这个局,至少也要有所求,而今他已落下风,连完好无损地走出这个院子也是奢望,更遑论从他们这儿带走什么,可不见他半点心虚紧张。

    这才是最深不可测,也是最危险之处。

    除了“卞自鸣”这个甚至可能是虚假的名字,他们对眼前之人其实半点了解都没有。他留下的痕迹太干净了,顾星腾追查到的那些,仿佛也是他刻意布置的。

    萧祺然早就预料到,却还是难以提防。

    “我何时说过我要全身而退?该不会如今,你们还觉得我一无所获吧?”卞自鸣张开双臂,仰天大笑,笑罢,面上表情暧昧,“最大的把柄已经在我手上了。”

    他的目光从萧祺然处移至顾星腾身后的谢随安上,迎上他的视线,少女丝毫不惧。卞自鸣又笑了:“你们这对师徒的关系……真是耐人寻味。

    “先前听说萧祺然收徒了,我还不信,我实在想不到什么人能打动你,没想到啊没想到,原是、如此。我说,你怎么对她这么上心,这样一个美人胚子,若是我,我也上……”

    他语未毕,萧祺然要出声呵斥他,谢随安动手却更快,又是一剑袭来,一恨叠着一恨,她满心满眼都是想杀了这个人!

    他怎么能、怎么能!

    然这一剑却被他轻飘飘拦下,卞自鸣的眼睛不大,那目光却直达谢随安眼底,他捏住随念,以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对谢随安说道:“你当真对你师父没有除师徒之外的情谊么……我不信。”

    谢随安眼睫一颤,深藏许久的心事被点破,她欲再加力深入,剑锋却被轻而易举转了方向,卞自鸣擦过自己的伤处,接着一掌轰在谢随安后背!她猝不及防地被力道一推,直直冲着萧祺然而去。

    在调转方向之前,她听到卞自鸣极轻的一句话:“你若想要知道萧祺然的心意,我也可以帮你一把。”

    萧祺然赶忙去接谢随安,他不知道谢随安听了这话会作何感想,可谢随安下意识垂首,避开了他的目光,不愿自己的表情暴露于他,却也就此错过了萧祺然面上的深色。

    探不到谢随安的神色,萧祺然这才去看顾星腾,对方虽多少露了吃惊,可神色仍旧坚定不移。

    只轻微一点头,二人就明晰了对方的意思,不约而同上前欲拿下卞自鸣,卞自鸣只自信一笑,□□当即化作无形的能量,全身的灵力在刹那间压缩,随即朝着最远处的谢随安飞速驶去!

    这一击,纵是萧祺然与顾星腾,也不敢轻言接下!

    谢随安心中藏事,步子便慢了一步,这一击绝对避不过!谢随安咬牙,不愿坐以待毙,疯狂运转起体内灵力,打算硬抗!

    见之,萧祺然惊呼一声:“随安!”

    在那要爆裂的灵力到达之前,有人还是赶上了,稳稳立在了她的面前,闷哼一声,替她挡住了攻势。

    谢随安不敢置信地接住那人倒下的青色背影,那人的重量压得她一颤,他明明一贯是……无所不能的,眼下却了无生息。谢随安半跪下来,拥住昏迷的他,唇瓣张张合合,终无措地化作一句:“……师父。”

    萧祺然没骗她,他把她保护得好好的,一直都是,哪怕,要舍弃自己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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