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簌其实并不知道秋屹定要来太原是何缘由。

    她当年不知出生在何处,之后被炼兵阁的外门师父捡回去当了徒弟,依稀记得,或许曾经在黄河边的太原待过一些时日。

    但秋屹生在天山,长在天山,若非十年前炼兵阁灭门,她带着他辗转过多地,他估摸着连山门都不见得会出一趟。

    当年炼兵阁一统江湖,不可一世,有不少直系血脉的内门弟子对于外头的各门派向来是瞧不起的,踏出山门都叫屈尊降贵。秋屹小时候自然也养出些骄纵性子,她觉得,秋屹能跟着她东躲西藏还无怨言,已然是十分给面子了。

    只是她确然不明白,为何他们十年间走过了大江南北,唯独这太原,秋屹总是隔几个月就嚷嚷着要来一回。秋屹的功夫不爱在人面前使,但到底是她一手带大的,几斤几两她很清楚,若非她瞧不见,他也不能回回带着她到了太原,便借着人群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些年,她是真习惯了。

    身侧熟悉的气息消失,她只是默然立了一会儿,暗自叹了口气,体味到了那种“儿大不由娘”的无奈滋味,认命地寻着熟悉的方向,找到了她每次来落脚的栈。

    栈老板是个中年书生,一把年纪还未考上秀才,这栈倒是被他打理得风生水起,生意渐好,甚至连旁边的酒家也盘了下来,一起打通并入了栈中。即便这栈生意蒸蒸日上,书生一如既往坐在柜后摇头晃脑背着经文,大约还是有个秀才梦。

    秦簌便是循着这熟悉的读书声走来的。

    虽然不常来,但十年间隔几个月来一趟,也有几十回了,老板一抬头见着,便扯了笑脸熟门熟路热络地递上门牌:“秦女侠来了?还是住老地方吧?”

    秦簌笑着接过门牌,就从怀中钱囊摸钱,还未摸出,便被老板阻止了。

    “秦女侠入住敝店,已是熟,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待离店时秋兄弟来了,再给也不迟。”

    相识近十载,她是什么情形在老板眼中早已无所遁形。这家栈当初是几个铜板就能住一晚的栈,如今价格早已不知翻了多少,秦簌虽然常接镇远镖局的私活,但确实经不住秋屹那般大手大脚花费,被老板瞧见过几回窘迫模样,只能拿身上值钱的东西抵了房费。

    老板读了半辈子圣贤书,见状便想助她一二,总要想方设法替她免些房钱。

    今日这回,便又是这般情形。

    若她身上都无房费,秋屹身上能有几个铜板?

    “既是熟,便更该照规矩办事。”秦簌从不喜欠人人情,知他好意,仍是不愿接受。

    老板总觉得她是误解了什么,颇为无奈地叹气:“秦女侠,并非在下瞧不起你,怜惜你,也并非想谋求你些什么,只是在下以为,与你相识多年,应当比萍水相逢多上几分情谊。即便以江湖规矩相交,朋友相助,亦是无不可,不是么?”

    秦簌眼瞎但心不瞎,老板是否为真心相助她还是能瞧出一二,此事为自己理亏,但心中之事难以启齿,也只能硬着头皮跟这位好心的老板解释:“叶老板,当年我第一次住进你的栈,便在心中将你当朋友,否则这些年我也不会只住你这一间栈。只是秦簌为江湖人,江湖中刀光剑影恩怨纠缠,叶老板是个过安生日子的人,与我牵扯到一起,你这栈哪日因我而遭了罪,我又如何能偿还?你我朋友之义,彼此心知肚明便可,无需放在明面。”

    叶老板却是不答应这话:“当日若非秦女侠出手相助,在下这店面可就被家中好赌的大伯使唤人抢走了,若论起来,却是秦女侠相助在下在前,知恩不报,可非读书人可为啊!”

    “叶老板心意,秦簌心领。只是秦簌身上卷了不少麻烦事,老板还是莫要与我多做牵连为好。秦簌将叶老板当做朋友,才在意你的安危,言尽于此。”秦簌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拎了门牌转身上了楼。

    柜后的叶老板长长叹了口气,重新念起了经文。

    等秦簌在房间内安稳躺下睡着,楼下的叶老板面前站了一位长相俊逸的少年,叶老板立刻认出来人便是秦簌的师弟,摇了摇头,低声道:“不肯呀。”

    秋屹笑了一声:“我跟你说了她性子倔,你还要试,试出什么来了?”

    叶老板鼻孔哼了一声,转过头去重新看书。

    “哎,老叶,你说你这么多年,也没找个媳妇儿,不会真心仪我师姐了吧?”

    正在读书的老板闻言,立刻涨红了脸:“胡、胡说什么!我对秦女侠是清白的敬仰!从无非分之想!你、你休要信口雌黄!败坏秦女侠的名声!”

    “哈哈哈哈!我就随口这么一说,老叶你急什么呀!都快急结巴了哈哈哈!”

    “无知小儿!女子名声岂可如此随意诋毁!”叶老板怒视秋屹,恨不能替秦簌管教一二。

    秋屹却是一脸无所谓:“江湖儿女不讲究这些,老叶你别如此迂腐。”说罢四周瞧了瞧,凑近低声道,“我们这回去了一趟江都,有个样貌武功地位都算上乘的年轻男子,对我师姐有意思。”

    叶老板手上捏着的书卷“啪”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你与我师姐认识近十年,我将你当自己人,才告诉你的,你自己看着办吧。”秋屹说完,还拍了拍叶老板的肩膀,便离开了栈。

    叶老板拿出藏在柜案下的铜镜对着自己照了照,样貌不算丑陋,打扮干净整洁看着也有几分眉清目秀,到底这几年操心生意上的事情,年纪也大了些许,显露出了几分沧桑。

    与那风华绝代的女侠,怎么瞧也不像是一路人。

    他叹了口气,重新捡起了书卷。

    秋屹不在身边,秦簌休整过后,囊中羞涩又闲来无事,便请叶老板帮忙邀来镇远镖局在太原的分舵舵主,二人酒过三巡,那分舵舵主才愁眉苦脸向秦簌吐了真言。

    “近来的确有麻烦事,若有秦女侠相助定是再好不过,但此事于秦女侠而言,却过于不便了。”

    有活能做,秦簌向来是不挑的,分舵舵主经不住她纠缠,只好细细说来。

    原是前几年,西南挖出了翠玉,晶莹剔透宛如冰晶,数量亦多,价钱便宜。原本玉石只有那些达官贵人富裕人家才有资格佩戴一二,近来平头老百姓亦有这翠玉可做装饰,样貌并不输其他玉饰,便令原本的玉石商生意受损。

    老一派玉石商为了生意,便放出谣言诋毁那翠玉不算真玉,玉有灵性,神灵悲悯温和,岂会是那般剔透妖艳模样。

    翠玉商亦是不服,若以神灵论之,神灵乃世间至极,万般模样皆可代之。

    争论了好几年,论不清对错,便定于今年在黄河之上,邀各方玉石珠宝古玩大家来赏评。

    玉石珠宝一向价高,各方鉴评大家平日要找一回便得花上不少钱财,有些大家性格孤僻,光是寻找,便得耗费不少功夫。这回真将各位避世而居的鉴赏大家邀至黄河盛会上,便不止各类玉石珠宝商前去参加,一些位高权重家中有珍品的,亦会借此机会拿出来供各位大家赏评。

    “我们镖局这几个月接了许多委托,全是这些珠宝商要求镖师护送前往黄河盛会的。”分舵主整个人瞧着就有几分愁云惨淡,“这些珠宝稀珍无价,届时损坏或是丢失,镇远镖局这块老字号招牌,可就要倒了。”

    “不能拒绝?若是富商权贵,都有随行护卫,怎的还要找镖局?”

    “若仅是一家两家,拒绝了也不影响什么。但此次盛会影响颇大,参加的富商权贵数不胜数,我们若是拒绝了这桩生意,镇远镖局天下第一镖局的名号,也能直接让了。”

    这回秦簌是明白了:接了,镇远镖局就这么大家底,兜不住;不接,得罪的人太多,日后这镖局不用再开了。

    “可镇远镖局人数有限,你们也不能接下所有生意不是么?”秦簌问道。

    分舵主解释:“我们只能按照委托先后来承接,此番才能不得罪人。”

    “那此事已算解决,分舵主如何还是如此忧心?”秦簌眼盲,耳朵却极为灵敏,分舵主即便饮了酒,语气仍是如此低落,必是遇见了糟心事。

    分舵主苦笑一声:“秦女侠好耳力,却是前日封地在太原的郡王忽然来访,告知亦要参加此次黄河盛会,可我们早已在十日前便将镖师全派了出去,那郡王不依不饶,强行让我们从前面的生意中抽出一位镖师来负责他们这一队。可我们舵内,能够独挑大梁的镖师也就那么六人,若真将一位从之前人那抽调出来,对镖局信誉却是极大打击。”

    “我不就在此处?我去便好。还如从前一般,我分你们二成报酬,如何?”秦簌见此乃绝佳机会,赶忙应承下。

    分舵主却是犹豫别的地方:“黄河盛会,是在船上,秦女侠会水?”

    秦簌面色僵硬了一瞬,她从小到大,还真是只旱鸭子。摸着空荡荡的钱囊,下定了决心:“既是在船上,便不会下水,若真下了水,我用轻功蹚回来应当不打紧。”

    分舵主更不放心了:“船上摇晃不止,届时秦女侠如何能分辨东南西北?黄河之上无落脚借力之处,女侠仅凭轻功,恐怕会力竭。”

    “你给我搭个兄弟,替我瞧好方位即可,不必担忧。”

    分舵主还欲再劝,可看秦簌如此坚决,那郡王要求也不得不慎重对待,想着她那师弟从来跟在她身边,虽然关系并不怎么样,到底相依为命十年,指个方位应当也不难,只能勉强应下。

    秦簌乐得将碗中的酒一口气灌入肚中,长舒一口气后,笑眯眯凑近分舵主,悄声道:“此事我隐隐觉着有些不对劲,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师弟啊,他在太原待着便挺好。”

    分舵主:“……要不你还是别去了?”

    秦簌一手拍在桌上,意气风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女子便可以不守信了?”

    分舵主哑口无言。

    几日后,秦簌落入滚滚黄河中,分不清方位,也施展不出一身功夫时,只觉得……

    若是阿屹在身边,她应当就不会犯这种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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