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簌的钱袋中装了一个小香囊,那香囊是她在瞎了之后,向梦神医求来的方子,用来提神明耳的。那香她闻了近十年,离开十丈都能辨出方向来,是以那小贼或许能在人群中仗着她目不能视不敢乱动作盗了她的钱袋,却决然逃不脱她的追踪。

    她听见四周人群喧闹声逐渐远去,便明白那小贼在向郊外逃去,心下大喜,城中民众过多,她动起手来多有不便,到底目盲,若真未留意伤了几个普通人,她与秋屹如今这好日子怕也是过不下去了。

    脚步下意识加快了许多,不一会儿便追踪着到了郊外,听见了潺潺水流声,那钱袋的香气似乎不再继续移动。正自疑惑,却仍旧将腰间佩剑解下,剑鞘未脱,指着那方向,郑重劝道:“小友将这钱袋还回,在下必不动手,放你离去,可好?”

    “啊——好,好。”

    那人十分爽快,将钱袋扔了回来,而后有些胆怯地问:“我可以走了?”

    秦簌点了点头,那小贼生怕她反悔似的,慌慌张张逃了。

    而后她垂眸掂量着钱袋重量,却发觉比先前还重了几分。想起方才那小贼最后一句话分明并非对自己所言,仔细分辨,微风吹拂着衣袂,带来的细细声响和另一种幽淡的青竹香,亦是佐证如今河岸边并非一人,暗暗叹了口气。

    脸上强笑着朝那小贼之前所站的地方拱手:“多谢二庄主援手,在下无以为报,不知二庄主可否赏脸,让秦簌以酒相谢?”

    “你如何知道是我。”韩攸一直不解,她目不能视,却能分清他。

    秦簌笑了笑:“问柳山庄的轻功是凌踪步,少有的轻灵无音,能避过我耳力。再有二庄主常年待在庄内一片竹林中闭关修习,身上染有青竹香味,是以不难猜。”

    “或许是我兄长?”韩攸的院子的确种了一片竹林,但他大哥韩重亦时常探望,若是只以身法与味道,他兄长与他并无太大区别。

    秦簌面色古怪道:“可是,听闻今日各派掌门到访问柳山庄,韩庄主应当在待,无此闲暇管这么个小贼吧?”

    韩攸失笑:“……倒是我思虑不周了。”

    “二庄主贵人多忘事罢了。再者我也的确不像个平常盲人,也时常有人觉着我是假盲,不打紧的。”秦簌套道。

    “我没这个意思。”

    秦簌点头一笑,正打算说些什么,身后一道突如其来的风带着杀气转瞬而至。她听出来人步法便将抬起的剑默默收了回去,面色温柔起来,带着些许欣喜:“阿屹,你怎么来了?”

    细细算来,他若真在青楼中荒唐,此时定然来不了此处。年轻人喜欢新鲜是一回事,但有些事并非“新鲜”这个理由就能去尝试的,她当真害怕,他在那声色犬马中迷失了自己,那么她即便令他完好无损地长至如今模样,却从内而外毁了,她亦是无颜面对地下的师父与同门。

    是以她能在这种时候遇见他,着实松了一口气。当着韩攸的面不好劝,回头定然要好生劝一番。

    只是目盲的秦簌并未瞧见,秋屹在落在她身侧后,目光冷厉地看了一眼韩攸,而后浮起讥诮的笑意:“二庄主是专程来帮我这糊涂师姐的?”

    路见不平尚可以酒相谢,“专程”二字一出,却是令秦簌恼然,怎的就不多管管秋屹这张嘴!这得让她怎么还这人情?问柳山庄也不见缺什么,她这一穷二白的身家,能拿什么相谢?

    似是看明白了她的窘迫,二庄主十分体贴地否认:“不算,只是碰巧遇见。”

    秦簌才松了一口气,自家倒霉师弟又笑道:“那瞧来,二庄主与我家师姐便是有缘了。茫茫人海,短短两日,二庄主便与我师姐相遇两回,若非我师姐这上不得台面的身份与眼疾,我都想给二位这缘分做个媒了。”

    “阿屹!”秦簌连忙拽住他,低低呵斥,“胡说什么!”

    转身连忙朝韩攸道歉:“二庄主,我师弟小孩子心性,言行无忌,请莫要往心里去。”

    “身份与眼疾?”韩攸却是未理秦簌的解释,定定看着那目光中充满挑衅的秋屹,唇边扬起一抹笑,“重要么?”

    秋屹亦是对着韩攸挑眉冷笑,却是第一回顺着秦簌道歉:“是在下唐突,问柳山庄二夫人,岂是在下能随意谈论的。师姐真心想谢二庄主,在下以为,师姐既要以酒相谢,择日不如撞日,便选在今日,免得几日后,我这败家子将师姐不多的积蓄花了个干净,还要招来二庄主与韩小姐的仗义执言。”

    若仅提到喝酒一事,韩攸自是敬谢不敏,可随之又提及韩彤,韩攸一颗玲珑心思自然明白对方所言为何,到底是自己侄女,只能颔首认下:“彤儿若有冒犯,在下在此赔罪。秦女侠钱囊遭窃是在江都城内,帮秦女侠乃韩某分内之事,不敢言谢。今日庄内迎各派掌门,韩某亦要回去替兄长打点,就不多送二位了,就此别过。”

    说完,目光在松了一口气的秦簌面容上停留了一瞬,韩攸转身而过的脸上一闪而过几分失落之色。

    “他走远了?”秦簌戳了戳秋屹,悄悄问道。

    秋屹瞥了一眼戳在腰间的青葱指尖,面色不耐地拂开:“嗯。”

    秦簌长长出了一口气,紧接着将秋屹拉低,双手捏着他的脸恶狠狠骂道:“你知不知道你太过分了!什么有缘!什么做媒!我是你师姐!我给你物色好姑娘才对!让你管起我的婚事来了?”

    秦女侠天纵之姿,十五岁便能在同龄人中独领风骚,如今若要出手,秋屹是没有半点反抗之力。

    “疼疼疼!”秋屹只能无奈地嚷着。

    “知道疼啊?以后还敢不敢了?那是谁?那是问柳山庄二庄主!是你能招惹的吗?我若没瞎还能替你去跟他打一架,我如今是个半残啊!半残知道吗!我可不一定打得过他!而且打了小的来大的,还得招出他兄长来!我就算能打一个,我还能打俩吗?你能不能别老给我惹事?啊?”

    秦簌一改在旁人面前的温顺模样,秋屹却一点儿也不气,看她越骂越兴起,面上冷意如春暖融冰般化开,落成了个笑。

    “师姐,若他真在意你,不介意你的身份和过去,也不算良人么?”

    秦簌叹了口气,仍是心疼地抚了抚他方才被捏过的红肿双颊,自嘲笑了一声:“没有人会不在意我的过去,如果口口声声说不在意,也只是还不知道真相罢了。”

    “可我见他,瞧你的目光,却是像看情人一般。”秋屹笑道,“你当年,究竟有多风华绝代祸水红颜?惹得二庄主念念不忘?”

    秦簌面色一窘,颇有些尴尬:“倒也不算,只不过那时与我一辈确无人能出我之右,或许是将他们打怕了?”说着又有些疑惑,“可是那时我不记得有打过问柳山庄的二公子啊……”

    秋屹想到什么,扭过脸去冷嗤一声:“那时你满心满意都是你那祸害,怕是见过谁都不记得吧?难得人家还念着你,你倒行行好,全了人家一个念想吧!”

    提起当年她一颗心全然错付,更招致后来的门派覆灭,秦簌心中只能涌起一阵悔意:“阿屹,若是韩攸不算良人,我不能蹚这浑水。若是韩攸算良人,你都知道的,我也不能……这对他不公平。”

    他可太知道了。

    秋屹一时无言,明白秦簌就是这样的人。

    瞎好心。

    如今真瞎了,真真正正成了瞎好心。

    二人这趟镖结束后,原本在秋屹的坚持下,江都住一晚便去太原走一趟,结果一大早便遇上这事,秦簌觉着莫名招惹到韩攸也是麻烦,便不再打算继续停留,当即朝着太原而去。

    韩攸在分别时套地问过了对方行程,便打算着第二日一早来送一送,尽个地主之谊。

    结果他在城门等了大半日,连个人影也未瞧见,令庄内弟子一打听,才知晓,二人昨日出了郊外便再未回来。甚至听弟子来报,青楼的鸨母还一脸委屈找了过来,道韩彤将秋屹赶走之后,那秋屹便再未回来,水果美酒美人,却是一样都未付钱。

    韩攸默然替他将账结了,多嘴问了一句昨日情形。

    鸨母自然一清二楚,来了这么个雏儿,自家姑娘早就当成了笑料传遍了,她自然亦是绘声绘色给二庄主说了起来。只是这么件好笑的事情,二庄主面上却没一点儿愉色,却是越听越拧了眉,鸨母自然是个看惯了脸色的,之后韩彤大闹与秋屹吵起来的事情却是一概而过,匆匆结束了。

    韩彤听闻二叔在问鸨母昨日之事,惊得停了手中所有事项,立马奔来,早早等在了外头。等鸨母一走,悻悻然走了过来,直挺挺跪了下去,极其爽快:“二叔,我错了。”

    韩攸默然看了她许久,看得她后背发毛,哆嗦着几乎要哭出来:“二叔,您要罚就罚吧,爽快些,我怕……”

    韩彤从小没了娘,亲爹对她极为纵容,但二叔却因教习庄内弟子,对其向来一视同仁,赏罚分明,是以韩彤虽然尊重他,却是对他十分惧怕。

    若非前日为了迎昨日各派掌门入庄相商要事,她也不会跟着二叔前往江都外巡查是否有宵小敢阻拦各派掌门入江都议事。

    她以为,她敢打趣两声韩攸对那秦女侠之事,已然是自己胆大包天仗着血脉亲情在了。

    可她二叔却在今日堵不着秦女侠之后,有些黯然看着她:“依你所见,她那师弟,可是真的厌恶秦簌?”

    韩彤思及那少年捉摸不透的神情,摇了摇头:“不知,说起恨来似是真,担忧似乎亦是真。”

    “到底算灭门的罪人。”韩攸低叹一声,转身欲走。

    韩彤一听不得了,二叔定然说的便是当年隐秘,顾不得对其的恐惧之心,热切地跟了过去:“二叔二叔,什么灭门的罪人?秦女侠?怎么回事?”

    韩攸也不知自己怎么了,若在平日里,韩彤问起此事,他定然是闭口不谈。

    但今日,他有些事郁结在心口,总要与人说些什么才能纾解。

    “秦簌是外门弟子,但天资聪颖,即便是以血脉论亲疏的炼兵阁仍有一席之地。更是在十五岁各门派大比中出尽了风头,得来老阁主的青睐,一度想收其为内门弟子。”

    “可她并不是内门弟子。”韩彤清楚记得,当年中原武林盟对炼兵阁的讨伐有详细记载,里面的秦簌仍旧是外门弟子。

    “她提了个要求,若要将她收为内门弟子,便要将当时与她同为外门弟子的一名师弟收为内门弟子。”

    听到这里,近来爱看风花雪月的韩彤捂住了脸:“师弟……他们……”

    韩攸瞥了她一眼,没搭理她,继续道:“老阁主以那人资质不如她为由拒绝。那时谁能抵得过秦簌的资质?老阁主不忍明珠蒙尘,便告知阁中,秦簌虽非内门弟子,却享有内门弟子一切待遇。”

    韩彤未听见想听的,有些没劲,整个头耷拉下来。

    “那时炼兵阁一家独大如日中天,中原武林盟中的各派早已暗中结盟,各派更是派了门内弟子进炼兵阁做内应,以期各派讨伐之时里应外合。可炼兵阁内机关防御只有内门弟子才知,而当年秦簌曾跟老阁主求过情的师弟正是其中一派的奸细,仗着秦簌形同内门弟子的身份,为各派大开方便之门。”

    韩彤自然明白炼兵阁当年治下雷霆手段,用人唯亲,招来各派不满。却是震惊于当年如日中天的炼兵阁内部居然已经打入了不少中原武林盟的内应,竟还不止一个,而这位跟着秦簌的,得是多好的运气才能相中了秦簌为中原武林盟覆灭炼兵阁提供了条件。

    她兴奋得几乎颤抖:“那人是哪家英雄,我若是日后结亲,可能选他?”

    韩攸愣了一瞬,显是未明白她的想法:“为何?”

    韩彤一脸喜色:“那人能得秦女侠如此信任必是相识日久,能一开始便选中秦女侠,他定然是有万里挑一的好眼力,又有天下无敌的好运气!若是与他结亲,我爹爹就不必再日日强压着我练武振兴问柳山庄啦!”

    韩攸:“……”

    韩彤拽着他的袖子摇着:“二叔,我知道当年那事出来,那人身份定然是绝密,但旁人不知道,你肯定知道的对不对?”

    韩攸淡淡道:“他死了。”

    韩彤笑容僵在脸上。

    韩攸再道:“再者,如若他活着,你如今崇拜的秦女侠闻声便能提剑去杀了他。”

    “为什么?”韩彤瞪大了眼。

    韩攸望着窗外幽幽道:“他不光背叛了秦簌,还对其始乱终弃。你说,是不是该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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