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太子起身,缓缓上前,在那新鲜的土坑处停顿了一刻。
他的目光扫过那只狗狰狞的尸体,又转头,看了一眼楚攸。
“大…大哥,这…”四殿下突然口不择言,“那个奴才,他…他肯定有问题!”
“回殿下的话。”唐漪挺直了身子,“茂奉大人纵狗行凶,凶物不慎被小人打死,埋到了葡萄架下。”他顿了顿,“打死的是羽衣阁的好狗,小人甘愿受罚。”
“不…不是这样!”一股惨淡的直觉让四殿下直冒冷汗,他突然拔剑,“这…这个人不能留!他有问题!”
“住手。”太子回身,“楚寻,你退下。”
四殿下看了一眼自己大哥,只好悻悻地垂下头去。
“搜吧。”太子淡淡开口,“片砖片瓦,一寸都不许漏,宫院每一处都要掘地三尺。”
楚攸惊诧地站起了身子。
“九弟莫慌。”太子气沉丹田地笑了笑,“搜干净了,也就能还你一个清白了。”
“大哥。”楚攸有些费力地还了一礼,“阿方他向来忠心护主…还请大哥,饶了他吧!”
太子回身看了看那个一身血污的奴才。
三日之后,长明殿上上下被翻了个底朝天,却依旧一无所获。
六日后,关于唐漪的罪责终于落了下来---太子终究还是念在九殿下多年孤寒的份上,饶了这个假冒的侍卫一条生路。唐漪被罚了五十棍,抬回了长明殿。
几个月后,这个年轻人的伤势终于好得差不多了。
南郡没有秋日,北方入冬之后,这座离南海不远的国都也不过是卷起了丝丝凉意。一日黄昏,莺莺做针线累了,便搬了个竹凳坐到房檐下,又递给唐漪一盏茶。
唐漪懒懒散散地坐在竹椅上,一身皮肉如脱胎换骨一般慢慢复苏。他的眼睛还是有些疲惫,却很安然。
“殿下还在休息?”
“嗯。”莺莺点点头,纤细的双眼划过眼前人的轮廓,“下午喝了点儿青梅酒,到现在还睡不醒呢。”
对方静默地笑了笑。
莺莺相当沉住气地低头忙活了一会儿,院子里的凉风拂过刚开的铃兰,她终于忍不住了,又凑得近了些。
“那个人的尸体…你…你究竟弄到哪里去了呀?”
唐漪回眸,看到这姑娘诚恳又倔强的目光,突然笑了。
“莺莺姑娘。”他伸了伸懒腰,“除了这句话,你就没有别的问题了么?”
“自然有!”莺莺气鼓鼓地掐了掐腰,“你…你还得告诉我你是怎么偷偷溜进王宫!你…你为什么要接近咱们殿下!为什么要冒充羽衣阁…这些账!咱们不能不算!”
“哎哎哎好姐姐,你小声点儿!”唐漪笑着揉了揉脑壳,“咱们殿下还在休息呢!好姐姐,你小声点儿好不好?”
“…”莺莺撅了撅嘴巴,“我不管,有些事迟早要跟你算账!但你要先告诉我…你到底把人埋哪里了啊…我这心里,总要有个数吧?”
唐漪笑了笑,他抬头,见天边白日将息,一只野鸽的翅膀划过长空的游云。他又静默了许久。
“你说话啊。”莺莺叹了口气,“你看你总不说实话,我…我担心啊…”
“姐姐。”唐漪突然回眸,“你觉得,眼下的日子如何?”
莺莺愣了一下。
“眼下的日子,姐姐还满意否?”
“满…满意?”
“既然满意。”唐漪又笑了一下,眼眸中多出了些光来,“那就请姐姐放下以往,也放过自己吧。”
“我…”莺莺的脸色惶然了一下,却没再说下去。
“这将是一个我用一生去守住的天机。”唐漪缓缓起身,却没在看她,“恶人早已伏法,他不配为人,所以我便让这人间,谁也寻不到他。”他淡然回眸,“还请姐姐放宽心,好好照顾殿下便好。”
他转身,回了偏殿。
葡萄藤在莺莺的精心呵护下已经恢复了勃勃生机,她定了定目光,突然觉得,那人给她的感觉,很像一个故人。
这世上,还有谁能这般护着他们的殿下么?
南郡的春秋总是并不分明。
在北方兵荒马乱、逐鹿中原的那些日子里,整个珠州却因为并不惹眼而安静如常。长明殿里的灯烛亮了又熄,熄了又亮,殿里的单薄少年终于一步步长成了风华绝代的样子。唐漪身姿巍然地立在院子里,如今已经是第几年了?
在这如老水车般缓缓流淌的日子,他觉得自己一身的骨肉都慢慢疲软了。万虫谷的岁月如同时一场久远的梦魇,他都快忘了,自己来南郡是要干什么了。
在陪着那孩子长大的岁月里,他觉得自己好像慢慢放下了不少东西。几个人也算是产生了过命的交情之后,往后的日子也更惺惺相惜了些。
唐漪觉得长明殿里的那位少年,有些依赖他了。
他也不知道这份依赖从何而来---究竟是自己救了莺莺之后,还是从这日久年深的陪伴中而来。
这寂寞的长明殿,倒是成了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满载好回忆的地方。
有时候屋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楚攸会唤他进来,让他帮自己读那本似乎永远读不完的《长明卷》。
有时天光熹微,唐漪起来习武,却发现那小殿下早已温温润润地站在院子里,仿佛对着长夜和白昼,迎来送往。
有时候外面送来了夜来香的种子,小殿下便会吩咐他好好地种下。那人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视若珍宝地等待花开。唐漪见他喜欢花,便又遣人外面弄了不少蔷薇花的幼株,种在了宫院里。夜晚的清凉渐渐席卷整个人间,他扶着那少年的手腕将他从屋子里牵出来,夜风卷起蔷薇零落的花瓣,悄悄沾住了那人的衣摆。
“谢谢你。”楚攸在笑,“阿方,总是你那么有心。”
唐漪感到自己的心扑腾了一下。
太疯狂了,自己生来不近男色,可是却也险些挡不住这绝代佳人的笑颜。他不由得冷静了好久---不,不行的!对,他最恨梁少卿,他怎么能像梁少卿一样男女不忌呢?
这一晃又过去了好久好久。
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多久没用过自己真正的姓名,不知不觉之间,他似乎真的成为了长明殿的那一尊守护神,为他的小殿下遮风挡雨。
并无悔意。
“阿方?”
“殿下。”他回身,“殿下,您别动,我来扶您。”
楚攸相当配合地停住了脚步,等那人来搀扶自己。天光渺渺,唐漪只觉得九殿下这一身皮囊好看得惊人。他不是那种人面桃花画中人的美,而是一种沉静的、幽深的近乎出尘的绝色。就像是半夜三更里梅花欲放,映在雪地里的那一缕波澜不惊的月光。那青丝一散,下颌清瘦的轮廓,倒是让他无端地想起了另外一个人---湘灵戚无染。
宫门外停好了马车,小年夜就要到了,小年夜前宫门大开。楚攸这个时候出宫,便是趁此难得的时候,带着唐漪,出宫跟已经出嫁的莺莺在宫外聚上一聚。他生来眼盲,宫外的风景自然是半分也瞧不见的,可是单是听一听那些车水马龙声,倒是也能解了这一年到头困在深宫里的烦闷。
楚攸下了马车,莺莺和丈夫早已候在门外多时。宫女到了年岁出宫嫁人这也是规矩,九殿下心善,不忍心看莺莺为留在宫中照料自己而错过了出嫁的年岁。他便写了令书,责令其出宫了。
莺莺还因为这件事生了半年的气。
到了如今,她顺顺利利地许了人家,该释怀地也得释怀。长明殿没了她还有唐漪,不过前阵子他刚赶走了一个帮洗衣做饭的老嬷嬷---理由是做活不利索。
九殿下自己倒是没什么盼望。
他生来孤寒,母亲死后便备受冷落。如今父王又作古多年,太子即位之后,深宫里便更没有他的位子---这些年有人陪着他打发漫长的时光,便已经是幸事了。
几人吃过晚宴后,天色渐渐暗沉了下来。几只零零散散的烟花徐徐升空而起,炸|出一片吉光片羽的缤纷来。
“嗯?”楚攸寻声而忘,“今晚竟如此热闹?”
“殿下,您忘了。”莺莺成婚后,脾气早已收敛了不少,说话也不似当年火|烈了,“前几日四殿下从前线回来,说是跟北境各方的谈判达成,能换得珠州二十年太平呢。”她帮楚攸添了点儿酒,“今年热闹热闹,也是应该的。”
灯光闪了闪,楚攸想了想,转头向唐漪道,“今晚陪我在街市上走走吧。”
唐漪喝多了酒,冷不防撞上对方如画般的雾蒙蒙的眼睛,稳了稳心神,才点头道,“都听殿下的安排。”
天下竟有如此出挑的人啊。
南郡的灯火渐渐铺了满城。
楚攸换了一身常服,从莺莺家宅里出去的时候天边送来了丝丝清凉。二人有些静默地沿街一路向宫门而去,唐漪走在外侧,楚攸不知何时扶住他那只毫无生气的右臂,也算是为自己带着路了。
唐漪的右手常年没什么直觉,如今骤然被捉住,倒也不怎么紧张,步子也没乱。那小殿下的手刚开始还放在他的小臂上,后来不知怎地慢慢滑落,在那人的手腕上停了一会儿,又干脆落到唐漪的手掌心。
唐漪一个回神,下意识将手挪开了。
“嗯?”九殿下停住了脚步,“阿方,怎么了?”
“…”
唐漪只感觉脸上烧得厉害。
九殿下眼盲,不知自己风华绝代,也不知自己一颦一笑便能动人心魄。唐漪的眼神从那人纤细白皙的勃颈处滑落,又滑到了对方薄薄的小腰上。楚攸笑了笑,“阿方,你不搀扶我,我便没法向前走的。”
唐漪突然感到有些羞耻。
明明这少年天真纯良,明明他那么信任自己…他唐漪怎么能有非分之想呢?
唐漪悄悄叹了口气,扶着少年进了路边的茶楼。两人刚刚坐定,熙熙攘攘的喧闹声便轰然而起,原来是个说书先生要开张了。
“这回咱们接着说,何谓玉枫川下寒潭谷,从此佳人世间无…”
“殿下?”唐漪有些紧张,“这里是不是太吵闹了?”
“听一听。”楚攸似乎被这种民间俗乐深深吸引住了,“阿方,陪我听听吧。”
“是。”唐漪点点头,“殿下稍稍一等,小人去给您弄点儿茶水点心。”
“嗯。”
唐漪转身,只听那身后众看客叫嚷道,“先生!先生!那天魔怎样了?!听说寒潭谷上天魔降世,您怎不接着讲那天魔呢?!”
“嗨!不急、不急!”老头有模有样地顺了顺白胡子,“小客官莫急,咱们今天,就是先从那天魔讲起---”
“天魔不天魔的不知道。”唐漪自言自语道,“那梁少卿是个真魔头。”
他摇了摇头,绕过了几个看热闹的闲人,正要去问店家要点儿吃食,却见得一人鬼鬼祟祟地看他,等他走近了,却绕着柱子躲了起来。唐漪没当回事,只是多加了些防备。他加快了步子,却不知怎地撞倒了一个驼背老者身上,他正要躲开,却见得那老者一抬头,一双绿油油的眼睛让他心中惶然一惊。
一旁厢房的木门“哗”得一下被打开,唐漪猝不及防,被硬生生撞了进去。木门又骤然关紧,唐漪抬起头,一柄尖刀已经架上了他的脖颈。
“好久不见。”对面的黑衣人开口,他一直背着身子,声音似乎从遥远的梦魇中悠然传来,“小天枢,你是生了多大的胆子才敢消失这么几年?如今终于到了你们为万虫谷效力的时候,若是寻不见了你,才让本护法懊恼呢。”
一股久违了的压迫感与恐惧感包围了他,唐漪张了张嘴巴,刚想开口,一阵近乎钻心蚀骨般的剧痛突然蔓延开来。他一个不稳,蜷缩着倒在了地上。
一旁的老者放下手中的短哨,踢了踢倒在地上的唐漪,抬头道,“温护法,他体内的蛊,看样子是长成了。”
黑衣男子回身,一双眼睛竟是诡异的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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