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从茂奉失踪,到羽衣阁做出反应,足足花了三四天的时间。
原来,茂奉虽然是太子身边的近人,但素日里吃酒赌钱,跋扈惯了。前一两日人虽没影了,可羽衣阁上下只当他出宫鬼混去了,过了三日不归,府上又见他迟迟不回家,这才发觉可能出事了。
莺莺尽管平日里泼辣惯了,可是这人命麻烦,还是让她每每慌神。
一日,从浣衣局回来后,莺莺面色惨白着,手中的木盆几乎都要拿不稳了。
“莺莺姐?”唐漪望了望四周,才关了大门,“姐姐,你不能让外人看到你这副模样!要不然他们会怀疑到咱们长明殿头上的!”
“我…”莺莺摸了摸眼睛,“怎么办…阿方,要不我直接去官府吧,免得拖累了咱们殿下!”
“说什么呢!”唐漪制住她的话头,“你可要想好了!若是没了你,谁能伺候好咱们殿下?你就忍心让咱们殿下一个人孤零零地打发以后的日子么?”
莺莺眼尾红了一下,便不说话了。
唐漪看到那姑娘失魂落魄的模样,正想着怎么去安慰她一下。却听得“哐当”一声巨响,大门被吱扭吱扭地推开,一个穿得趾高气昂的贵人,带着一队卫兵,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
“四…四殿下!”
两人急忙低头行礼,唐漪感到一丝不妙,却也只好尽量将莺莺挡在身后。四殿下速来跋扈惯了,他抬眼打量了打量这间萧条朴素的宫院,突然冷笑了一下。
“楚攸?”四殿下就像唤猫唤狗一样轻飘飘地开口,“楚攸在哪儿?!眼睛看不到就不用来迎接兄长么?”
莺莺默默咬了牙。
过了一会儿,那单薄的少年人才摸摸索索地从大殿里寻了出来。他的面容素净,几乎没什么表情地一礼,“兄长日安。”
“呵。”
四殿下吐了口什么东西,这才走上前去。他抄起手臂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那少年几眼。这才眯了眯眼睛,笑道,“楚攸,多日不见,你似乎又长高了些。这眉目竟越发像你故去的娘亲了。”
九殿下没说话。
“不过你也别在意---长得像妖妃的好处还是有的。咱们父王都病成那个模样了,有时候还是会想起来你这个不中用的儿子---这也是你娘亲给的面子罢。”
“父王…”九殿下突然回神,“父王他怎么了?他如何就突然病重了?!我…我要去看父王!”
四殿下突然笑得快站不住了。
“哎呀呀我的好兄弟啊!”他突然伸手掐了一下那少年的面庞,“你说什么笑呢?去看父王?拿什么看?!拿你这樱桃口么?!”
“走开!”楚攸终于有些愠怒了,“四哥,你过分了。”
“过分?”四殿下面色一重,院落里的风一起,没人看到他什么时候抬的手。只听得“啪”得一声脆响,那少年人单薄的身子已经倒了地。
“殿下!”莺莺一瞬间爆发出一声哭喊,她冲上前去赶紧将那九殿下扶了起来,“殿下不怕!来,快让莺莺看看,哎…不疼不疼,走,莺莺带殿下进去擦药!”
“站住。”
四殿下懒洋洋地拉长了声音,“不开眼的奴才!本殿如今就要站在这院子里同兄弟谈事,还轮不着你这奴才来指手画脚。”
莺莺僵了一下,呼吸声有些沉重了。九殿下淡淡叹了口气,推开了莺莺的手,“四哥,你为难我也就算了,放过我手下这些人吧。”
少年人发丝有些凌乱,半张脸红肿了起来。
唐漪看在眼里,心中却不由得微微发酸。
他瞄了眼四周,便不可察觉地微微退了一步。将手被在身后,从袖口处抖出一个小药瓶来。
唐漪拔掉塞子,只见一只一指长的花色蜈蚣探头探脑地爬了出来。他将那瓶子一抖,蜈蚣便轻飘飘地落了地。唐漪几乎是微不可闻地吹了声口哨,那蜈蚣似乎有灵性,当即便迈着小碎步游向了那个滔滔不绝的四殿下。
四殿下正扯到兴头上,没曾想脖子上一阵剧痛。他“嗷”得一声大叫,再用手一摸,赫然满手的血。
那一众侍卫纷纷慌了神,上岸要去护驾。四殿下气急败坏地嘶吼,“什么破院子!晦气巴巴!楚攸!你早晚被毒虫咬死在这间院子里!”
可是骂归骂,那倒霉的四殿下还是赶紧抓耳挠腮地出了院子。莺莺冲上前去将院门关好,一回身便哇哇大哭了起来。
“好啦,姐姐,别怕了!”唐漪笑嘻嘻地将那听话的小蜈蚣收进瓶子里,“你看,他们这不走了么?”
莺莺置若罔闻地哭了一会儿,抬头瞪了他一眼,便爬起身子,扶着她家殿下进屋了。
唐漪讨了个没趣,正想回屋歇歇,却听得大门又是吱呀一响。
十殿下的小身影朦朦胧胧地出现在那里。
“殿…”唐漪正要行礼,却被那少年人摆手制止。十殿下没带侍卫便进了院子,他今日似乎要去参加围猎,身上的衫子换成了短打。那边莺莺扶着九殿下进了大殿,这边那少年才缓缓开口,道,“你出来,我有事问你。”
“是。”
两人出了大门,又走出几步,绕到一个夹道里。
唐漪不由得有些紧张,又怕别人看出什么端倪来。那十殿下气度雍容地揉了揉眉心,“喂,奴才,我有件事情问你,你必得将真话讲给我!”
“殿下尽管问。”唐漪垂眸,“小人知无不言。”
“茂奉失踪的事,你们都听说了吧?”
唐漪愣了下,才点点头,“是。”
十殿下人虽不大,说话却不紧不慢,“那日夜里茂奉本说好了来本殿下处,却迟迟不见人。当日我玩飞行鸢落到长明殿,出门时听一个侍弄花草的老嬷嬷说,曾见过茂奉也去过长明殿---我当时没往心里去,而今却不免多想。喂,奴才,你说实话,茂奉的失踪,跟你们长明殿没什么关系吧?”
“这…”唐漪语气诚恳,“十殿下,您可不能怀疑我们…当天夜里茂奉大人是进过长明殿,可是还没站住脚,便被莺莺姐姐劝出去了…您也知道,那大人不是什么好伺候的主儿,但凡吃了酒,就必定来搅扰我们殿下…我们九殿下再怎么冷清,却也是堂堂正正的皇子啊,哪里容得了这般轻薄啊!”
“…”
十殿下叹了口气。
“茂奉这个王八蛋,仗着有我大哥撑腰,整日胡作非为。”
“罢了。”他转身,“当时那个老嬷嬷已经被请进了审问司,过不了明晚,定会有人去你们长明殿。你回去告诉我九哥,他说是应付不了,我去陪他。”
“多谢十殿下。”唐漪一礼,“您宅心仁厚,以后我们殿下还要劳烦您时时照拂。”
“呵呵。”十殿下回头,“你这奴才,说话倒是见外。他是我九哥,我不照料他,还能任人践踏他么?”
唐漪理了理表情,这才回了长明殿。
一会去,便发现莺莺独自坐在大殿门口,眼神落到葡萄架下那片土地上,正在发呆。
“莺莺姐?”唐漪故作轻松地放下佩刀,索性也坐在了她身侧,“姐姐这是坐禅呢?”
“滚,少贫嘴。”莺莺有些落寞地垂眸,“阿方,我预感不大好。”
“别这么说。”唐漪看了看她,“一条人命而已,抹了便抹了,此事天知地知,又何必搅得自己不痛快呢?”
“你…”莺莺瞪了他一眼,“阿方,刚才那只蜈蚣,可是你动了手脚?”
“姐姐好眼力。”唐漪笑了,“那蜈蚣名叫阿八,是我从小养大的,最会听我的话。”
“呵。”莺莺冷笑,“你不会是出身万虫谷吧?”
“”唐漪耸了耸肩膀,“姐姐说是就是吧。”
身后的脚步声顿了一下。
唐漪赶忙一回身,发现那九殿下正扶着柱子立在那里。
“殿下。”唐漪低头,“小人的确出身万虫谷,但小人不是恶人。”
九殿下没有回话,他茫然的目光似乎扫过了声音的方向,又低了低头,独自回到了大殿里。
那一刻,唐漪突然感到了一阵落寞---这孩子在宫中的地位,就如此狼狈么?堂堂珠州皇子,倒是连那种世家公子都比不上了。
可真是有些让人心疼了。
唐漪理了理衣服,便悄悄地摸进了大殿中。九殿下什么都看不见,可是屋子里还是长年燃着暖黄的灯烛。
那小小的少年一身白衣,黯然坐在桌案一侧,一只白色的萤火虫正在他身侧,莹莹而舞。
他永远也看不到自己的风华绝代。
“殿下?”
“嗯。”
少年抬了抬头,脸颊上的淤青痕迹突兀地待在那里,唐漪握了握拳,从怀中摸出一个小荷包来。
“殿下,来,张嘴。”
九殿下愣了愣,还是轻启朱唇。一个凉凉的甜丝丝的物件被送入口中,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是糖。
“甜么?”
少年轻轻点了点头。
唐漪笑了,将荷包收好口,递到了九殿下手中。“这是我家乡那里盛产的粽子糖,小人出远门时,总爱带上一些。如今遇见了殿下您,便斗胆赠与殿下。”
九殿下伸手,摸了摸那荷包上朴素的纹路。里面的糖沉甸甸,好像还有不少。
“我跟殿下那么大的时候,也爱吃糖。”唐漪还在笑,“那个时候身边无父无母,连朋友也寻不到几个,处境确实艰难。但是每每尝到甜味,就感到心中踏实了。”
“踏实?”
“就是踏实啊。”他声线和缓,“人生实苦,但还是会时不时让人觉得活着挺好。小时候有段日子我手臂废了,过得很艰难。但是最难的时候,去南边看看海,吃几块糖安慰自己一下。口中甜起来,倒觉得日子也没那么苦了。”
“殿下。”唐漪一直在看他,“殿下宅心仁厚,以后会有好日子的。”
少年沉默了许久,手指却一直没松开那个小小荷包。
“阿方。”他慢慢抬起了面庞,“你是个好人,你以后也会有好日子的。”
好人?
唐漪愣了一下,突然笑了。
二人静默了一会儿,那少年却又突然开口,“你那手臂,是怎么回事?”
唐漪看了看自己毫无生气的右手,想说什么了,又住了口。
罢了。
“小时候不小心摔坏的。”他顿了顿,“殿下,就算小人只用一条手臂,也能保殿下夜夜安稳。”
那少年低了低眼眸,竟然笑了。
唐漪看到眼前这个人笑起来的模样,突然便懂了烽火戏诸侯绝非是古人妄言。凭着这小殿下的风姿绰约,别说是女人,半座城池的男人说不定要当场断袖。
两人正静坐着,却听得大门处又一声巨响。莺莺张皇失措地跑了进来,她脸色惨白,口中几乎哆哆嗦嗦不成文字。
“殿…殿下!不好了…羽衣阁…羽衣阁派人来了!”
唐漪眉尖一蹙,赶紧站起了身子。
“你去哪里?”莺莺唤住他,“阿方!你、你要到哪里去?!”
唐漪咬了咬牙,恨恨地握了握拳头,便冲到那小殿下身边,“殿下,过会儿千万别慌!就按照我们那日对好的词说,记住了么?”
少年有些心慌地点了点头,唐漪又看向莺莺,“姐,你若是一直那么害怕,定会被他们看出破绽!为了殿下,为了咱们长明殿,你…你撑住啊!”
莺莺硬是将眼泪憋了回去,坚定地点了点头。
唐漪看了看窗外,十几个整装待发的羽衣阁守卫已经在院子里列队整齐,经过一次暴雨冲刷,葡萄架下的埋骨地已经看不出什么翻动的痕迹。可是眼下…只要他唐漪一走出去就会穿帮,他压根就不是羽衣阁的人啊!
“九殿下?”
殿外的声音懒洋洋,尾音拉得很长,“九殿下,别来无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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