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中天原,夜游神居所。
屋子里的陈设几乎是一成不变,朴素的香炉里燃着袅袅的沉香,和他小时候用的一模一样。
屋外阳光和暖,中天原四季如春,小院里的海棠花朵朵绽放。
屋子里显得昏沉了些,梁沉还像个孩子一样将头枕在神夜的腿上,蜷着身子缩在卧榻上,许久许久,一言不发。
神夜轻轻顺着他的黑发,极尽抚慰。
“怎么,还要再睡么?”
“不了。”梁沉心如死灰,声线几乎萎靡,“不睡了,睡不着。”
“还在想那个人么?”
梁沉没有回话。
神夜见状,“想的话,那就去看看他,墓碑也好、白骨也好。你想要交代,就别等着。”
梁沉细微地抖了一下。
那句“白骨也好”狠狠地刺痛了他的心,这冰封的十八年,对他来说不过是白驹过隙、大梦一场。可是醒来后红颜变枯骨,那小道长温软的身躯、那金屋中的缠绵缱绻如在昨日…他梁沉,拿什么去面对那冢中枯骨?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他暗自思索了好久好久,也没有理清楚多少疑点重重的事情。当年入魔后的记忆几乎已经七零八落,可他勉勉强强记得,戚无染突然浑身是伤地出现在了寒潭谷…还有水灵脉,等等,洛寒初,是不是和睚眦勾结到了一起?
“神夜。”
“嗯?”
“你…”梁沉的声线有些沙哑了,“你为什么,叫我君上?”
那个神明葱白的手指定了定。
“若你愿意,我还可以继续叫你一声小少爷。”神夜的声音如水安然,“或是叫你阿沉、叫你少卿,都可以。”
“是么…”梁沉缓缓坐起身子,对方那满面的云淡风轻被他尽收眼底,“神夜,你说实话,你告诉我…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天魔之子,对吧?”
神夜缓缓点了点头。
“寒潭谷的那个阵法,根本就是封神大阵。”梁沉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指,眼神一瞬间波澜壮阔,“是吧?神夜,你告诉我,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天魔,我…我或许是一位真神,对不对?”
神夜的呼吸声变重了。
还未等他开口,卧房的木门突然被叩响,小童子稚嫩而焦急的声音从门外响起,“君上君上不好了!灵鹤大人来了!”
“…”
“什么玩意?”梁沉懊恼地朝门边看了一眼,抬高了声音,“通报个什么?没见神夜如今忙着么?让那什么鹤赶紧滚!”
“别这样。”神夜赶忙阻止他,随即又赶紧道,“花颜,快开莲花灯。”
神府开莲花灯,就代表着所来之客是一位贵客。梁沉虽然不懂中天原的规矩,但是也能隐隐感到来人并不简单。他见神夜理了理衣衫出门了,自己也索性跟了出去。来到正厅,顿觉神光仙乐一起,一个身披洁白鹤羽的仙子盈盈立在那里。
“灵鹤大人,”神夜缓缓作揖,“别来无恙。”
“真君客气了。”灵鹤淡淡还礼,她抬眸,那眼神倨傲又冷清,“真君,如今我来一趟中天原也不容易,那就不同您客套了---神夜真君,您还记得自己自历劫回来之后,究竟有多少时日,未南|巡珠州了么?”
“自然记得。”神夜的声音无波无澜,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十年零二十三日。”
梁沉愣了一下。
什么意思…神夜十年都未曾巡夜么?
“整个珠州,自你回来之后,再也没有过夜晚。”灵鹤似乎近前了一步,“十年了,神夜,珠州十年永昼,这件事情,连上天庭都已经几次通报了。青鸟为你派来的文书不止一封,你就一次也没打开看过么?”
“大人误会了。”神夜客客气气,“文书已悉数收下,上天庭的文书,不敢不看。”
“那你为何还不南|巡?”灵鹤淡淡蹙眉,“非要等神罚反噬、灵力耗尽,才肯罢休么?”
“多谢大人提点。”神夜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大人的话,神夜,记下了。”
“…”梁沉在一侧看到眼里、惊到心中。神罚反噬?怎么,不南|巡,还会伤到神夜本身么?
“我此次前来,不单单是给真君带这些话的,”灵鹤将手一翻,一个纯白的小鞭子凭空而现,“神夜,你十年不南下巡夜,按照上天庭律令,你须得受三道天雷之罚,你可服气?”
“我并无异议。”神夜微微颔首,“神夜,心服口服。”
一旁的小童子飞鸟和花颜一听这话,早已吓得不知所措。梁沉忍无可忍,“什么?这位仙家,您说话便说话,手中还挥着鞭子做什么?”
灵鹤淡淡一瞥,看到这是个凡人,便没在意。她毫不迟疑,咒文念起之间,天雷神鞭御风而起。
神夜纹丝不动。
那看似小巧玲珑的白色鞭子上,实则凝聚着四方惊雷,神夜伸手扶住了身边的木椅,长长叹了一口气。
神鞭倏然而下,却没有落到他身上。
小童儿吓得跌倒在地。
梁沉他…竟然凭空接住了那条天雷!
“你…”灵鹤下意识后退一步,惊雷炸开的那一瞬间,整个中天原都为之震颤。光芒散尽,梁沉几乎是瘫倒在地。
“君上!”神夜慌不择言,赶紧摸摸索索地伸手去扶他,梁沉硬生生接下那条天雷后,整个人的神识几乎都错了位,一股极端的撕裂感蔓延全身,他强撑着意识,一口血却早已吐了出来。
“君上!”神夜几乎在喊,“您如今只是个凡人身躯啊…”
灵鹤将面前的一切尽收眼底,早已诧异万分。
怎么回事?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天雷啊!
换做是寻常凡人,怎么说也要灰飞烟灭了,可是眼前这个小小凡人却只是吐了一口血么?
不对…君上…
神夜是三殿下嘲风的座下副神,那他的君上,岂不是…
灵鹤瞬间反应过来其中机缘,她微微掐指一算,发现自从嘲风睚眦决战幽山,人间竟然已经过去了四十一年。
可眼前这个凡人,分明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模样…他怎么会是…
灵鹤心中打怵,尽管已经猜到了一些眉目,却不敢多想,唯恐扰乱其中机缘。思索再三,她只好开口,“上天庭律令,不得延误,神夜真君,还请莫要为难在下。”
“不…不行!”梁沉几乎气力全无,却还是下意识地死死护住了神夜,“滚!你滚远些!不许再接近神夜!”
“这…”灵鹤的目光划过他眼角的流火纹,又划过神夜那双朦朦胧胧的双眼,“真君,您觉得呢?”
神夜揉了揉梁沉的肩膀,安魂曲骤然响起。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梁沉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了。
那日,神夜在安抚他入梦之后,还是结结实实地接下了三道天雷的苦刑。梁沉醒来之后,看到他脖颈上那一道道醒目的雷击伤痕,眼眸已经翻出了猩红色。
“为什么。”他酝酿了许久,终于整理出了一个还能看的表情,“你为什么不巡珠州的夜。”
“不想巡罢了。”神夜放下小茶盏,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阿沉少爷,你休息过来了么?”
“你别岔开话题。”梁沉不顾周身的疼痛,不依不饶地做到他对面,“你告诉我,你在珠州遇到了什么事?那里是不是有人欺负过你?要是被我知道了谁敢动你…”
等等,梁沉突然愣住了。
珠州?神夜十年未曾巡夜珠州,那他十年前就已经历劫归来了?不对,珠州…多年前,那位双目失明、瑟瑟发抖的小殿下,不正是珠州王室的九殿下么?
“神夜。”梁沉犹豫了一会儿,“你当年去人间转世历劫…是不是,投身到了珠州王室?”
神夜的手指微微一颤。
他缓缓点头,“是。”
是么…
回忆的大门瞬间打开,梁沉猛然记起那孩子当年一身的青紫伤痕…苍天有眼,此刻的他偏偏才学会后悔---若他早知道那是神夜,他定会拼了命也要护住他那一世周全啊!
梁沉长长一叹。
“你还记得…那个时候的我么?”
“记得啊。”神夜抬头,突然笑了笑,“那个时候,你靴子上还挂着小链子,一走路,就会叮当响…我就是凭着那些声响,才寻到你的。”
梁沉一听,突然有些心酸了。
前世今生,一人一神,就那么被冥冥之中的机缘所捉弄,相逢、离别、错过、再重逢。恍然之间,原本天真无邪的孩子,都早已满身风霜。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传来的动静扰乱了两人的心神。神夜侧神听了听,“那个少年人,还在那里。”
“…”
“在吧。”梁沉强行挤出几个字,“我等下,再去处理这个事。”
“你…”神夜想了想,“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梁沉几乎在苦笑,“神夜,你知不知道我恨不得…我恨不得现在就掐死他!他顶着一张脸,就那么心安理得地把小道长的魂魄困在他身子里!他根本就不是我的人!他不是戚无染!”
神夜愣了一会儿。
“你听没听过一句话?”良久,他才慢慢开口,“一世尘缘,一世而尽。阿沉,你和戚无染的机缘早就随着十八年前的红尘线断,终止了。芳魂几缕不过是像流水一般无情无义地转世…这跟韩公子…也没什么瓜葛啊。”
“我知道。”梁沉揉了揉眼角,整个人几乎瞬间衰颓了下去。
“可是,我想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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