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要是问韩心远,他这辈子有什么东西是断断不能信的。
那必有两样:一样是小时候阿娘讲起来的睡前故事,另一样,就是自己那衰到足以挥霍完整个人间的狗屎的运气。
比如从小到大,娘亲在讲起“玉枫川”的种种恐怖传说时,从来都没提到过,寒潭谷竟然还有冰狼这种恶兽。
他终于明白那小金狗为什么煞有介事地给他这清心锁了。
可是清心锁只有一个,这眨眼之间,已经有七八条虎视眈眈的冰狼,合围而上了。
韩心远读过各种猎奇古书,碰巧也就真的在书上见过冰狼这种恶兽。冰狼,狼如其名,这种恶兽并不是真狼,而是借着寒气与鬼气,幻化出的一种妖兽。古书上说那种高山极寒之地中,那种荒芜的连片的墓群中,最容易生出冰狼来。
看来这玉枫川,真的阴森到一定地步了么?
刺骨的寒风之下,单薄的少年人勉强握剑在手,此时月光盈盈,那寂寞许久的冰原恶兽们慢慢包围而上。
那阴沉沉的嘶吼声,那尖锐的獠牙,那绿油油的杀气腾腾的眼睛。
那一刻,那个少年人反倒是出奇的冷静,他慢慢摸出了那支清心锁。这锁与其说是锁,倒不如说是一条闪着佛光的链子。这链子有一尺多长,韩心远干脆收了佩剑,在第一头冰狼扑上来的那一刻,他心一横,在自己面前直直地扯开了清心锁。那条锁链所在的地方凭空出现一个耀眼的金光结界,冰狼猝不及防,呜呜一声呼啸,被弹开三四米远。
韩心远见状,突然间福至心灵,似舞长鞭一样一扬那支闪着佛光的锁链。果不其然,清心锁所到之处,虎视眈眈的冰狼纷纷退散。
少年人已经对这条清心锁的神力稍微有了些眉目。
清心锁,这应该不是凡品,而是一种法器。那小金狗竟然如此大方么?竟然将这种宝器说送人就送人么?
韩心远略微一□□,却听得背后呼呼一声风响。他心知不好,却来不及跑开,只得下意识俯身一躲,背后撕裂的疼痛感霎时间蔓延全身。小小的包袱被尖锐的狼爪瞬间撕碎,剧痛之下他一个不稳,竟然直直地从原本的小冰坡上滑了下去。
结结实实地摔到了凄寒刺骨的冰面上。
朦朦胧胧之间,他看到自己右肩的鲜血几乎是奔涌而出,将衣服染红了一大片,又奔流不止地滴到了冰封十八年的寒潭冰面上。
那一瞬间,寒冷、疼痛、孤独、恐惧感结着伴奔袭而来。
他有些费力地抬起了头,生性多疑的冰狼探着鬼魅一般的步子,慢慢靠近着。
怎么办…
他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近乎绝望般地提醒他,活着。
双亲的音容笑貌、东篱庄的温暖与心安,那一刻,他突然后悔自己冲动之下,就来了玉枫川。
在他没看到的地方,月光依旧如水,那鲜红的血液滴到冰面上。似乎受某种不可知的力量驱使,慢慢形成了一个太极的图案。
几只冰狼箭一般扑了上来。
那一瞬间,少年几乎认命地闭上了双眼。
忽然间,天风一动,冰湖之上金光一闪。韩心远睁开双眼,身下不知几米厚的冰层突然间开始剧烈地颤动,越来越巨大的碎裂声瞬间响彻整个山谷。少年不知所措,就那么一瞬间,伴随着一声几乎天崩地裂的巨响,冰面上的裂痕终于碎成了千万块。
韩心远几乎是被那股从下到上力量硬生生弹开,霎时间金光刺目,群星黯淡,玉枫川处鬼魅齐哭。少年直直地飞了出去,后背撞到了老枫树上。
七八条蓄势待发的冰狼也被生生冲出十几米远。
怎么回事…
金光散尽,一个紧闭着双眼的男子的身影徐徐升起。
韩心远觉得这一幕堪称刻骨铭心。
那个男人看上去不过是二十余岁的模样,他相貌惊人,却银发如瀑,面颊脖颈上血纹斑斑。一睁眼,双眸却翻涌着诡异的猩红色。
这莫非是传说中的…天魔?
可下一刻,那近乎渗人的苍白与猩红色却渐渐褪去。韩心远不知道自己是产生了幻觉还是花了眼,那男子似乎转眼间又回到了一头青丝,分明不像什么天魔,而是一副明明白白的凡人样貌。
与此同时,整个寒潭谷开始迅速转暖,此时扬州正逢炎炎七月,冰封十八年的极寒之地似乎转瞬间接受了人间的季节。韩心远忽然感到周围豁然一暖,自寒潭向外似乎泛起了金色的涟漪,鬼哭声敛、万籁俱寂,原本死气沉沉的玉枫川,好像正在慢慢醒来。
金光敛尽,那人慢慢落到地上。
一双眼神中盛满了古旧的沧桑。
广袖鎏金袍、眼角流火纹,这莫非是…
那个传说中的天魔之子,南洛梁沉。
那人落地后,周遭的冰狼突然如梦初醒一般纷纷朝他扑了上去。韩心远费力开口,“小心!”
梁沉霍然回身,面色沉沉如水,只见他抬手之间,几块蝴蝶镖直直飞了出去,三只冰狼应声倒地。
“天…”韩心远忘了自己那惨不忍睹的伤口,“这人竟如此厉害啊…”
正思索之间,剩下的几只冰狼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梁沉慢慢环视了一下四周,那一刻,韩心远突然觉得他的眼神有些茫然。
少年见状,扶着树根缓缓爬起了身子。梁沉望向他,韩心远被那眼神刺到有些发麻,赶紧开口道,“多谢英雄相救。”
梁沉置若罔闻,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韩心远下意识望了望左右,确定那眼神真的是结结实实地扎到了自己了身上。
他想了想,慢慢后退了一步,却又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了肩膀上的剧痛,一低头,发现自己淡金色的衣衫几乎都被染红了。
“…”
梁沉还是一言不发。
一步一步,慢慢走近。
韩心远背靠红枫,躲无可躲,只得勉强拱手,“晚辈不是有意惊扰…”
话音未落,那人已到近前,韩心远还未反应过来,下颌却被那人粗鲁地抬了起来。
那手指几乎冰凉刺骨。
少年心中一惊,下意识要躲,却被那人牢牢制住。他的后背靠在凹凸不平的古树上,周遭的红叶扑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他咬了咬牙,撞进了那人沉沉如海的目光里。
“你是何人。”
“我…”韩心远挪开眼神,“晚辈韩心远。”
他明显感到对方似乎颤了一下。
那只手从他的下颌上,慢慢挪到了脖颈处。
韩心远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他突然恨自己刚才没有趁机逃跑,眼前的这个男子可是那传说中货真价实的天魔啊!
“如今,是何年?”
梁沉的声音空洞得可怕。
“啊?”韩心远越来越胆战心惊,他肩膀上的伤口还未干涸,“如今乃是…元载四十八年。”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梁沉的眼神中渐渐坍塌。
许久许久,韩心远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一边小心翼翼地唯恐惹恼眼前这位刚刚睡醒的天魔,一边拼命思索着脱身之策。终于,那人又开口,“你可见过一位身着苍梧缥青服的人,来此,看过我?”
“…”
苍梧缥青服…
韩心远骤然反应过来,苍梧缥青服,乃是当年湘灵的家袍啊!传说当年南洛梁沉走火入魔,正是湘灵戚无染将其舍身封印…只不过那是十八年前的故事了。那位举世无双的湘灵公子,早在当年就已经青霜剑断、埋骨他乡…这…这人是惦记着被封印之仇么?
“没见过。”韩心远连连摇头,“那个…你不用担心,封印你的人,早在十八年前就离世了…你从此也就自由了,快,前辈,快回家看看吧…”
那一瞬间梁沉的眼眸一下子猩红翻涌。
他的手上骤然用力,韩心远被他死死掐住,几乎无法呼吸。
晚风忽然而起,红枫的叶子漫天而舞,点点白萤,从四方聚起。
“不可能。”梁沉的周身都在剧烈颤抖,他的嘴角流下了鲜血,眼睛中蕴着血泪,“他在哪里…你告诉我,他、在哪里?!”
“”
韩心远几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徒劳挣扎之间,他猛然想起那只清心锁,却在刚刚混乱之时不知道丢到了何处。梁沉几乎失去反应,手上的力气越掐越紧,韩心远终于有些支撑不住,眼前开始蔓延出一阵阵血光。那一瞬间他只感觉天地一静,自己的三魂七魄在游转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强行唤醒---
下一刻,一股淡蓝色的真气霍然冲出,梁沉猝不及防,被撞出好远,险些又滑进寒潭里。
韩心远几乎站不稳,他跌坐在地,剧烈地咳喘着。
那是什么…
他好不容易恢复清明,梁沉似乎一下子也回了神,愣愣地看着这少年周身淡淡的蓝色光芒。
“这是…”梁沉擦了擦嘴角的鲜血,尘封许久的记忆一下子像打开了闸门。这种力量,他当年只在陆雪凝的翠痕剑中见识过…那是木灵脉。梁沉望了望四周,发现这股力量所到之处,冰霜又慢慢蔓延了开来。
“是水灵脉。”
一个多年来只在他梦里回荡过的声音,从身后,悠然而起。
那一刻,梁沉突然有些恍惚。他的意识似乎被什么撞了一下,以为自己又在做梦。
那个声音,已经阔别了他太久太久,久到物是人非、沧海桑田…久到他以为他们此生,再也不会相见了。
“是水灵脉。”那人慢慢开口,“君上,这就是五行灵脉。”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梁沉的脑海中炸|响。
他的心血翻涌,几乎已经忽略了那句不合时宜、陌生无比的“君上”。梁沉慢慢回身,盈盈月光之下,那一簇温暖的神光之处,神牛岑荼还是那么个雪白出尘的模样。在它的身侧,神夜茕茕立在那里,一身清辉,满眼朦胧。
神夜…
真的是神夜…这不是幻觉、这,这是真的神夜回来了!
是梁沉他自己从那漫长的沉睡中醒来…神夜,就来接他了…
一旁的韩心远愕然无语,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夜游神,也是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真神。他看到梁沉几乎是扑上前去,抱住那人的动作仿佛一个漂泊多年、刚刚回家的孩子。他看到那个神明满脸化不开的怜爱,却带着些若有若无的敬畏感。
白牛哞哞哞了几句,不知道在说什么。
“长大了。”神夜的手指划过他坚实的后背线条,那个神明双目无光,笑起来却如同漫天温柔的初雪。“君上,受苦了。”
梁沉没说话,他如今已经比神夜高了一些,抱住那人的一瞬间那股清冽的海棠香却使他一下子想起了戚无染。梁沉的双唇都在颤抖,不知不觉,已经有眼泪滚落了下来。
“怎么了?”神夜察觉到他在发颤,下意识地去摸他的脸,一碰到那温热的泪水,却也止不住地心酸,“这些年…”
梁沉长长一叹。
“这些年…我…我…”
我的金屋子,人去楼空了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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