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戚无染强撑着精力拿来东西擦干净他身上雨水,看到梁沉那一脸如丧考妣的表情,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半晌,小公子才试探性地问道,“白起他…”
“别提了。”梁沉摇摇头,“累了,休息吧。”
戚无染看他那副颓然不已的模样,有些心疼了,“他…他可留下什么嘱托?”
“没有。”梁沉揉了揉眉心,“他走得很突然。”
“那…你是不是明后日又要回南洛了?”
“是啊。”他叹了一口气,“我明日陪你一日,后日便回去。”
“要不,我同你一道去?”戚无染有些犹豫,“毕竟是你从小玩到大的…”
“还是别了。”梁沉拉过他来,拍了拍他的手背,“你身子一直不见好,别出去受这种罪了…人死如灯灭,别为我难过,我见过的死人多了,哪怕是我舅舅也突然死了,我该好好活着,还是会好好活着。”
“……”
戚无染第一次见死了朋友这么安慰自己的,一时间竟有些担心梁沉是不是有些精神错乱了。他想了想,还是没说什么,去阁楼上寻了些药下来。那个人如今满了二十岁,早已不是当初十二岁时懵懂年少的模样,可是昏灯黄烛下,那一份眼神,那鼻梁的轮廓,似乎又跟初见时从来没有变过…戚无染缓缓擦拭了下他脸上的伤口,悄声问,“还疼么?”
“不疼了。”梁沉勉强笑了笑,“伤口很浅,留不下疤痕的,别担心我。”
戚无染这才发现他肩膀上的伤口早已渗出了血迹。
“这是…”
“哦,没事。”梁沉赶忙下意识捂住了伤口,“别看了,我让洛溪帮我处理处理,你先休息吧。”
戚无染直觉不对劲,上手便不由分说扯开了他包扎伤口的手帕。血光斑驳之间,那股熟悉的剑气让他几乎猝不及防,“仙剑白乙?”
又瞒不住了。
“没错,”梁沉冷笑了一声,“君绫要嫁人了,过门前千里迢迢从青城山跑来,就是为了砍我一剑…我跟她真没有什么瓜葛,我本不想跟你提起这件事。”
“……”戚无染有些无语,“那白起他…”
“他跟这事倒是没关系。”梁沉百爪挠心,“病了,没办法,投胎去了。”
“行吧。”戚无染无奈,只得帮他先把伤口重新弄好。梁沉心智飘忽,一想起来过几日成婚的场景,忽然就觉得无比心酸。
自己在大梁,锣鼓喧天地娶新人进门的时候,小公子会在做什么呢?
对…他定会像寻常一样,昏沉着起床,去收拾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去铺开纸张练练字…去门廊下坐坐,看一看长天中划过的飞鸟。
他一定不会想到,遥遥千里开外,他惦记了三年的湘灵早已再无鸟迹,不会想到他挂念的叔父早已埋骨那片焦土,不会想到那个整日喊他哥哥的少年也已经长出了满面沧桑的模样,继续颠沛流离。
这间金屋子,不过是梁沉小心翼翼维系的,一个极易破碎的梦罢了。
“过来。”梁沉伸手,“别收拾药箱子了,过来,陪我坐会儿吧。”
戚无染顺从地放下了手中的东西,一走进,便被他拉进了自己怀里。
“听洛溪说你去教书的时候,碰上些不愉快了?”梁沉搂紧了他清瘦的身子,贪婪地嗅着那份熟悉的海棠香,“那以后,咱们就不去教书了,好不好?”
“少卿…”戚无染摇了摇头,“别这么想,那人是有错,可那些孩子是无辜的。昨天的出师表还没教完呢,怎么能让我半途而废呢?”
“还教出师表?”梁沉有些无奈,“他们都是些日后种地的苗子,学出师表有什么用?顶多背背诗经,多认识几个字吧…小道长,你如今也身子不好,我不想让你劳心费力。”
“说什么呢。”戚无染笑了笑,“我若整天都呆在这间金屋子里打转,那不就真的要生锈了?能把这些孩子教出来,成全了他们。与我而言,也是一种幸事了。”
你还幸事…你堂堂湘灵贵公子…这还叫幸事么?
“可我心疼你。”梁沉吻了吻他的前额,“我同你在一起那么久了,都没舍得怎么碰过你。外面的男男女女多看你一眼,我都恨不得…挖出他们的眼睛来。”
戚无染知道他在这方面格外小心眼,便识趣地抬举他,“那我…那我教完这篇出师表后,我就暂时不去了,我只让你看,好不好?”
“好。”梁沉有些凄然地垂了垂眸,“休息吧,再不睡,天都亮了。”
熄了灯之后,屏风两侧两人便各怀心事地入了梦。
梁沉实在觉得心思太沉,似乎是他过于忧心些什么,哪怕是那种十里红妆、锣鼓喧天的场面也实在是不能使他兴奋起来。恍然间自己穿上了新郎吉服,周遭的寻常百姓也好、酒肉朋友也好都在向他贺喜。他整个人却惴惴不安地坐在高头大马上,身后的红花轿热情又张扬。
可是他总感觉自己漏了什么。
高堂之上,洛寒初一脸喜气地坐得堂而皇之,可惜母亲不在这里。
“一拜天地---”
怎么…就要到拜天地了么?
拜完天地拜高堂,三拜过之后,两人便是真正的人间夫妻,梁沉看到那新人那娇小玲珑的身段,那红盖头上绣着的紫色蜘蛛纹,突然就愣在了原地。
“少卿?”六皇子提醒他,“想什么呢?该拜天地了!别让人家白姑娘等着啊!”
“我…”梁沉看了看窗外,“我好像得…得去做什么…”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一阵疾风穿堂而过,那新娘子头上的红纱被风吹落,白菁菁姑娘茫然无措的面孔就在面前。梁沉的目光划过那嫣红的唇,突然看到了她手腕上金色的镯子。
不对…他猛然间抬起自己的左手,那红线编织而成的小手串还安安静静地呆在那里…小道长…这明明就是他的小道长为他一下一下编就的深情啊!
对…小道长…大梁那么热闹,东省行宫里定是听不到半点儿鞭炮的声音,那个小人在做什么?他被无形之间困在那间方方的院子里,此时此刻,又在看天上的流云吧…
不行…他舍不得那个小人…他这就要去找他…
梁沉不记得自己是骑上了牛还是骑上了马,人间的烟火如走马灯般从他两侧呼啸而过。
东省行宫的钟声沉重地嘶|喘,他冲进了东皇院,却发现,那片小院子荒芜了,满地皆是枯黄的野草,海棠树枯死了多年,秋千上堆着厚厚的银杏叶…墙皮斑驳破碎,门廊上的风铃锈蚀在了一起,那个小人常常坐过的地方,爬满了破碎的蛛网…
“少爷,您回来啦。”洛溪头发花白地迎了上来,他两鬓成霜,眼角早已爬上了皱纹,“这些年里,您…受苦了…”
我…受苦了么?
梁沉茫然地举目四望,小道长…他殚精竭虑地守护的那个小人…去哪里了?
他浑浑噩噩地走进了屋子里,房间中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烬。那扇屏风破了,两人的床铺上的青绸被落到了地上。
那个人不见了。
小木桌上的牌位瞬间闯入他的视线,那个名字熟悉得让他毛骨悚然。
戚无染…
梁沉一下子坐起了身子,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满身的冷汗。
春光正好,和煦的阳光从容地照进窗子,他惊魂未定地望了望四周。
哦,原来是梦…伤口还在疼,海棠树还活着…金屋子还好好的…
是梦…太好了…不是真的…
梁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赶紧看向小公子的床铺,等等,小道长去哪里了?!
他几乎是摔下了床,跌跌撞撞地去找他的小道长。院子里的花还开着,小厨房里炊烟袅袅,小道长在做饭呢…
梁沉愣了一下。
那个小人的袖子卷起了一些,黑发就那么随意地半披在肩膀上,烟火气缭绕之中,衬得那小公子的面庞越发清丽出尘起来。像他这种堪称绝色的佳人,没想到在褪去少年气、真正地长大成人之后,方知“旖旎”二字还可以拿来形容美人。
案板上放着切好的豆腐,小公子正在一下一下地收拾青菜。梁沉慢慢走进他,原来从初遇到现在的这八年中,他的小道长无形之间已经慢慢被自己改变成了另一幅模样。那个一身清贵、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凤凰,已经因为他开始自然而然地洗手作羹汤;那个曾经惊才卓世的湘灵贵公子,已经因为他,三年都没碰过那把青霜剑。
那每一次归来时的惊喜,那认认真真教孩子们看书写字的清瘦的身影,那下雪天时的铜锅涮肉,那些欣欣向荣的绣球花…
这辈子一定要老死在这间金屋子里…才算是不虚此行。
梁沉从身后慢慢抱紧了他。
“你醒啦?”小公子手上的动作还没停下来,“今天吃小葱拌豆腐,炉子里我还炖了鸡汤。”
“好。”梁沉有些贪婪地嗅着他的发香,“只要是你做的,什么都好。”
小公子被他这么一说,脸又有些烧红了起来。梁沉的目光划过他白皙的腕子上那只红手串,不知怎么便开了口,“等我从大梁回来,等你身子养好了…要不,我带你出去走走?我们去北海看冰湖,去长白看看雪山,去大漠里看骆驼…只要你喜欢的地方,只要是好地方,我们都去走一走,好不好?”
“我…”小公子满心如春暖,“…只要有你的地方…都是好地方…”
就像是这间咫尺方圆的金屋子一样。
“等我们回来了,就把帷幔换成红帐子吧。”小公子的声音越来越轻,“少卿…我有时候真的在想,跟你拜天地的时候…我们该跪哪个方向…”
梁沉所有的理智一下子全线溃散。
原来不管俗世如何看,他的小道长也会梦到二人拜了天地高堂,堂堂正正地结发的模样…可是世事难料,他梁少卿听完这话后,明日便要浩浩荡荡地去迎娶一个陌生的姑娘。
怎不令人倍感遗憾。
梁沉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他从后面抱紧了那个人,一双手却在游弋之间扯下了什么。戚无染手中的刀“哐”得一声掉到了地上,他有些难耐地道,“别…别这样…别闹了…”
“别动。”梁沉吻|了吻他的耳垂,一开口耳畔的热气让他几乎融化,“小道长,我欠你的天地,到时候寻个吉日,我们拜上…但是这夫妻之实、周公之礼…我却不想再等了…给了我,你和我…都忘不了了…”
“不…”戚无染还在无力地推脱,“别…别闹了…两个男子…有什么周礼可言的…”
果真是单纯如纸的水晶玻璃人啊…
“别动了…”梁沉低声道,“闭上眼睛,交给我吧。”
“可…”他有些微喘,却还是在推拒,一股无由的恐惧感让他有些发抖,“少卿…别闹了…这里是厨房…”
“我知道。”梁沉的眼眸慢慢染上了猩红,“可我…等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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