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小戚澄的右眼终究是没有保住。
一道漫长的伤疤将伴随他的余生。
湘灵上上下下几乎都慌了神,戚夫人遣人去请东海的名医。梁沉早已被软禁,三道加急红字书接连发往南洛。戚疏桐扬言,这次必让洛寒初带着这个外甥跪着向湘灵道歉。
戚无染在会客堂外跪了一夜。
事已至此几乎是无力回天,戚疏桐恨铁不成钢,搬出了湘灵古训,让戚无染一字一句地跪着念。小公子目色萧然,“叔父,我与少卿是真心的。”
“你…”戚疏桐气得恨不得背过气去,“你啊你!要我说你什么好?!你爹惦记人家洛瑶,你又惦记上人家儿子!你…你爹好歹也不断袖啊!”
“叔父。”戚无染一抬眼眸,“仙门子弟,不能断袖么?”
“……”戚疏桐恨不得上手抽他,“好,你就算断袖,我问你,你断谁不好,非要断他?!如今阿澄的眼睛已经被他毁了,你还在这里信誓旦旦地说你和他真心…小染啊小染,我亲自抚养你已经十年,到如今,我才发现你是如此冷心冷肺的人!阿澄是你弟弟啊!”
一提到戚澄,戚无染的心便一痛。如此局面下究竟该怎么办?一边是戚澄,一边是梁沉,此事还有路可回头么?
“阿澄的眼睛…”
“已经没用了。”戚疏桐叹气的那一瞬间,小公子似乎看到了他头上的白发,“右眼保不住了…脸上的伤太深,你叔母已经去请她母族最好的医者了,但是能不留下疤痕的可能,很小。”
“叔父…”
“怎么,这时候突然觉得歉疚了?”戚疏桐颓然坐下,“小染啊,你父亲十年前下山,不辞而别。从那时起,我这个代家主的位子就坐得战战兢兢…我自知不比你父亲,自知资历不够,所有我倒是也想尽力将湘灵治得安顺太平,再好好地交到你手中…可是如今呢?!”
戚无染浑身一抖。
“如今你瞧瞧,你长成了什么模样?!”戚疏桐声泪俱下,“你平时自命清高、不食人间烟火、不关心国家大事,我觉得那是你尚且年轻,我不管你。你爱读什么书读什么书,爱跟谁交往跟谁交往。可现在呢?你竟然还心甘情愿地断袖、开开心心地送上门去给人轻薄…你、你简直鬼迷心窍了!”
“叔父!”戚无染一开口便是深深的无力感,“他没有轻薄我…我…我们这是…”
“对,你们这是两厢情愿!”戚疏桐不由得揉起了胸口,“你…你就跟着一个登徒子两厢情愿!连你弟弟的眼睛都赔进去了,还两厢情愿!”
戚无染低头,却紧紧攥紧了衣袖。
戚澄在床上躺了两天了。
小公子一张脸苍白着,悄悄进了门。
门开了,守在床前的戚夫人恨不得冲上来抽他几巴掌。可是手扬到半空,却被她生生忍住了。
“去吧。”她咬着牙噙着泪,“去看看,你弟弟被你害成什么样了!”
戚无染心如死水地走近了,见戚澄盖着被子,瑟缩地卧在帐子后面。原本定好的江夏之游、肖想了许久的冰糖葫芦如今也成了奢望。戚无染缓缓拉开帐子,戚澄小脸瘦了一圈儿,脸上缠着厚厚的布,半张脸都藏在了浓厚的药后面。见他哥哥来了,那孩子还是顽强地挪了挪脑袋,轻轻地唤了声,“哥哥。”
小公子的眼泪一下子便落了下来。
“别哭!”戚澄努力地伸手帮他擦了擦眼泪,“哥哥,别哭!你一哭,我就想哭…大夫说了,我是万万不能哭的,要不然伤口就会坏…”
那一瞬间,戚无染的眼泪汹涌而出。他的喉头发紧,几乎都说不清楚话来。可是他一想到戚澄从两三岁时就一颠一颠叫哥哥的小模样,想到他天真无邪的童年少年时光,想到他的未来…小道长只感觉自己的心就像是被刺到那样痛。
“阿澄…”戚无染拼命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我对不住你…”
“哥哥,不哭了。”戚澄坐起身子,认认真真地帮他哥哥擦眼泪,“我娘说了,到时候带我去百越找巫医,为我弄个最好的眼珠,说不定还能看见东西呢!”他努力地笑了笑,几乎是试探性地问了问,“哥哥…梁少卿太坏了,你以后…不会再被他纠缠了吧?”
“我…”戚无染的眼神有些躲闪,“我…我以后…”
他半天也没说清楚以后要干什么。
戚澄有些黯然地低下了头。
“你是不是还想说,说梁少卿不是故意的,说他是冲动了…我听爹爹说的…”
“不…不是!”戚无染几乎崩溃,“阿澄,你是我弟弟,我…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护着你…”
“真的吗?”戚澄仅剩的眼眸中竟然划过一丝兴奋,“你这次真的可以…向着我一次吗?”
戚无染心如刀绞。
入了夜,梁沉一动不动地靠在门边。
“少卿…”
“小道长?”
他猛然抬头,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窗口。
几个看守的家仆不知道哪里去了,小公子的身影赫然出现在窗外,短短一日不见,那小人的眉眼间竟然满是憔悴。梁沉心疼不已,伸手揉了揉他消瘦的面颊,“你…你怎么进来的?你叔父准你来看我么?”
“只此一次。”戚无染咬了咬牙,“我叔父只让我来看你一次…还让我告诉你,以后我们…不会再有什么瓜葛了。”
梁沉许久没有言语。
“小戚澄的眼睛…”
“治不好了。”戚无染慢慢低下头去,“再也治不好了。”
两人相对无言。
“那…你呢?”梁沉的声线几乎在颤抖,“你…你还会想和我在一起吗?”
戚无染一抬眸,一双眼睛已经是通红的。
“我怎么不想?”他双唇发颤,“我无时无刻不想、我几乎从没放弃过,也从没怀疑过…你每次脾气上来都很冲,我是后悔啊…我后悔我为什么当时没有直接站在阿澄那里!我若站在阿澄那里,你就会对着我动手…我受着没什么…你也不会让我见血。”
梁沉听得惊心动魄。
没错…原来所有人说得都没错!到头来真的是他梁少卿随随便便去轻薄他的小道长。原来不知何时,自己所表现的样子已经让那小人习惯性地升起了害怕的兴趣。他们之间哪里能称得上是平等?
岑荼没有猜错,他梁少卿的偏好真的从小到大都没有变过。他喜欢的人定要好看、驯顺并且无条件地迁就。就如同亘古长野之中,那寸永远澄澈的月光。
戚无染将一个小食盒递了进去。
“不出意外的话,你舅舅还有四五日就能到了。”小公子神色苍白,“少卿…我…我实在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梁沉的眼眶红了。
“小道长,你…你怪罪我么?”
戚无染长长一叹。
“我什么时候真正怪罪过你。”他的声音越来越淡,“我知道,你的身子里,住着一个很奇怪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知道那个东西一直在啃噬你的情绪、吞没你的理智。每每到来了,你的眼睛都会变成猩红色。”
“我找过一些古书,但是上面都没有过相似的记载。后来,我又去找一些关于苗疆蛊术的记载,也几乎从未见过。”戚无染似乎又思索了一下,“所以少卿,离了我之后,你…你定要好好注意那个…注意那个会让你失去理智、让你难以自控的东西。”
离了你之后…
梁沉一瞬间呼吸变重,这句话的分量足以将他砸到头昏脑涨。他一下子握紧了小公子消瘦的手腕,“不…我不准你走!你要在我身边…你要一直陪我一辈子!”
他的眼眸开始变红了。
落落在山林里躲藏了许久,这才寻到空子摸出了下山的路,惊魂未定地离开了湘灵。
他下山之后,用身上仅有的钱换了一个斗篷,又买了一些粮食。他知道,他必须跑,否则一旦落入梁沉的手中,此命难保。
好不容易跑到城郊,已经是午后了。
湘灵的秋天虽然到了,可是跑了许久的他还是潮热难忍。他寻到一处树桩上坐下,腿上在山林中摔出的伤已经变得青紫,他摘下斗笠,往伤痛处浇了一些凉水。正打算稍微喘口气,却突闻一声问候,“诶?落落,你伤好了?你怎么自己下山了?”
他惊慌回头,却发现是苏念予。
原来,苏念予这几日并不在湘灵,虞蔷姑娘的小姑姑去世,留下了一些新旧纠纷,他一直带着几个侍从住在城郊帮着虞蔷姑娘料理。
这日,事情办的差不多了,他便打算去东城酒馆里转一转,却不想,竟在这里遇上落落。
“你怎么看着像是那么怕我?”苏念予想了想,莫非是自己这几日装大家装惯了,身上装出一股威严气来?
“苏…苏公子!”落落低头,他心一横,“公子!您快去看看我们家少爷吧!少爷他和戚公子的事情已经被捅穿了,他他他还动手伤了戚澄公子啊!”
“什么?”苏念予急了,“那家主呢?家主和夫人都知道了?!”
“都知道了!”落落连连点头,“苏公子,您快去看看我们少爷吧!他被揭穿后破罐子破摔,还在湘灵大闹了一通!那家主都快被他气死了!小的…小的这就得去赶紧通知南洛,要不然晚了…我们少爷说不准就要翻天了!”
苏念予一听便气上心头。
这梁沉平日里骄纵狂妄也就算了,如今怎可冒这种大不韪,轻薄了人家的贵公子,还要把湘灵搅翻天?
那湘灵如今的家主夫人,便是出自他们东海阁。戚夫人名为“二小姐”,虽然不是东海阁嫡出姑娘,但是戚澄好歹也算他个远房表弟,如此被梁沉所伤,苏念予怎会不生气?
他扔下落落便往湘灵而去,刚刚拐过半条街,却冷不防撞见一个裹着斗篷的小东西,正在路上趴着嗅来嗅去。苏念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小东西抬头之间,风帽滑落,露出一张熟悉的、渗人的面孔,
两个冲天小角头,黑黑的眼圈儿,一口细密的牙齿…这…这不是穷奇子么?!他不是早已被南洛封印了么?!
苏念予当即便拔出了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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