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梁沉回到湘灵时已经很晚了，他回到居处休息了几个时辰，第二天起来之后就要去芳菲院去找小公子。
他路过陆雪凝居住的万紫居，却发现几个侍从丫鬟正在忙里忙外地收拾东西。梁沉觉得奇怪，便进门一看，果然院子各种各样的行李箱子堆得满满当当。陆雪凝系了一个围裙，正在亲手从屋子里往外搬旧物。梁沉小心翼翼地绕过一些行李走到那姑娘近前，“姐姐，你要搬家？”
“搬什么搬？”陆雪凝白了他一眼，“拜你那好舅舅所赐，我要回老家了。”
“什么？”梁沉不解，“我舅舅怎么了？你学还没上完就回去么？”
“就在前几天，你们燕州国主突然说要在我们齐州国界上建瞭望塔。”她长眉微蹙，斜斜地看了梁沉一眼，“建成瞭望塔之后，还要让我们齐州让出老西村地界，给你们南洛建行宫。”
老西村，就是当年梁沉戚无染险些被鬼河神吃了的老西村。
“那又如何？”梁沉还是懵懂，“老西村那片地方本就左右不归属，就算我舅舅想要拿去，那也是福泽村民吧？”
“嘁。”陆雪凝又白了他一眼，“你们这些仙门公子真是对两国博弈一无所知。原本老西村那块地方，两州谁都不干涉，都是给对方留了面子。可如今呢？你们要占老西村，瞭望塔又修到了我们家门口，这不明摆着挑衅吗？再说了，今日要老西村，若是让了，那明日又要曹州、后日又要泰山，大后日，岂不要到我们都城来了？”
梁沉听得一愣一愣，他不怎么关心国家大事，只是隐隐有感觉国主可能是位不按常规出牌的大人物。洛寒初与国主熟识不假，可是若是献了这种计策，不明摆着要背上强取豪夺的名声么？
两人说着说着，丫鬟递上了一纸长长的清单。陆雪凝拿在手里细细看了看，各种重要之物基本已经收拾好。她摘了围裙又擦擦手，“保重吧少卿，下回见面，说不准就不能像如今这样轻轻松松说话了。”
“不是吧？”梁沉无语，“这才多大点儿事，怎么搞得要跟打起来似的？”
对方浅浅看他一眼。
“你们这些只懂修仙的小屁孩，怕是对烟火人间几字，一无所知。”陆雪凝转身招了招手，“轻点儿，这几个放一个马车上！”又回身道，“少卿，不是我说你，你就没关心过你们燕州的旱灾么？”
梁沉又愣了愣。
他这半年大部分时间都在湘灵，哪怕是刚刚从大梁回来，他能看到什么呢？公子红妆，鱼肉膏粱，像他这种少年人眼中看得见纸醉金迷，看得见软玉温香，却独独没有看到寻常百姓是什么模样。
他们的眼中有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有湘灵秋雨之后满山的黄叶。却还真的没有旱灾之下受苦的黎民百姓。
“所以，你们国主的意思，兴许我也能揣摩出来。”陆雪凝的语气淡了下来，“四十不惑，年富力强，他也不过是欺负我父亲年老，欺负我们齐州不好战。”
“别这样想。”梁沉觉得自己语气有些无力，“有什么事情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呢？粮食不够吃，再好好开垦一些地不也很好么？”
陆雪凝几乎被他气笑了。
“我此次回去，为我父皇分忧解难，说不准青丘也会按着我的头跟那人拜个堂成个亲什么的。梁公子啊，到时候青丘摆酒席，说不定也不会请你了。”
“你若是不喜欢，何必勉强？”梁沉皱了皱眉头，“你嫁了人，便不是自由的姑娘家了。”
“姑娘家？”陆雪凝笑道，“少卿，姑娘家，更不自由。”只听她娓娓道，“自古再有英雄气的女儿家，有几个能逃得了这一步的？我为国而生，为国而嫁，这才是正经公主的样子。”
梁沉的心绪有些复杂。
不一会儿的工夫，院子里的行李都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一个小丫鬟又从楼里抱出一副画来，“公主，这画儿还要么？”
梁沉回身，发现那是南枢的画像。
这张画像里南枢一身红裙，梁沉想起来了，那一次穷奇子事件。梁沉偷偷跑到葳蕤院南枢的房间里，看到的就是这幅画。
“烧了吧。”陆雪凝摆摆手，“这原本是我当日为了设下诱捕穷奇子的陷阱时，为了装得像南枢的房间，才在墙上挂得画像。如今也没用了，烧了便是。”
“哎等等！”梁沉急忙阻拦，“这画好好的，烧了太可惜了。不如我拿去，下回见了南枢，还给她便是了。”
陆雪凝也没说什么，便让他把画拿走了。梁沉前脚刚出了院子，那君绫便带着丫鬟进来了，一见陆雪凝，便有些离愁别恨，“姐姐也要走了？”
“是啊。”陆雪凝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明日启程，我后日启程，如此一别，便要保重了。”
君绫心思单纯，最看不得别离，说着说着就要掉眼泪。陆雪凝相当有耐心地看着她哭完，这才道，“今晚我打算在院子里摆一桌酒，就我们几个来，你也来吧？”
君绫听了又掉泪，“那我若是不来，大家能再聚着么？”
陆雪凝遗憾地摇摇头，“你年纪还小，多历经几次就明白了，再好玩的人，再好看的地方，也总有作别的时候。”
君绫撅了撅嘴，“姐姐，你比梁少卿好多了，梁少卿就不会安慰我。”她擦了擦眼角，一双大眼睛红红的，“我刚才看到梁少卿抱着个什么东西走了，怎么回事啊？”
“哦，我收拾东西来着，他拿走一副画。”
“画？什么画？”
“一副红衣美人图。”陆雪凝故作神秘，“怎么，要不要我给你也画一幅？”
红衣美人图…
君绫只感觉有一阵惊雷在头顶炸响。
红衣美人…怪不得呢，梁沉说他心里住着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原来还是个爱穿红衣的美人！等等…湘灵山上下的红衣美人不就一位么？虞蔷啊！
君绫大彻大悟。
原来传闻中梁沉与虞蔷不合，都是障眼法！他们说不定暗地里常常眉来眼去，倒是谁也看不出来！
原来如此…原来正因为这样，虞蔷才会骑过岑荼啊！
君绫的少女心思如泉而涌。
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孤零零地坐在小道旁的青石头上发呆，连什么时候告别陆雪凝的都不知道。
她越想越委屈，小小的林子里寂静无声，君绫头上的明黄蝴蝶钗有些沉重，她抹了抹眼睛，又感觉鼻子酸酸的，不一会儿，终于哇哇哭了起来。
“君绫姑娘？”
蓦然之间，一个窈窕曼丽的人影出现在了君绫面前。那人一身红衣似火，眉眼干练，怎么偏偏就是虞蔷？
君绫哭花了脸，小嘴瘪了下也没说出来完整的话。她上上下下打量了虞蔷很久，发现这人凤眸清冷，从头到脚是说不出的精致无双。她的腰肢纤细，衣领处露出一段雪白的颈子。君绫再次大彻大悟，原来梁少卿喜欢的，竟是这种出挑的美人？
她摸了摸自己圆圆的小腰，叹了口气。
“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了。”她又擦了擦眼睛，“梁少卿是不是时常与你提起我？你是不是觉得我挺…挺任性的？”
“没有啊。”虞蔷摸不着头脑，“梁公子同我提姑娘你做什么呢？”
“你…”君绫又想哭，“你如今就别瞒着我、也别笑话我啦！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梁少卿喜欢你！他那种人，定是半句话也瞒不住的！啊啊啊啊！我不管！我好丢脸呜呜呜！我要回珠州！回青城山！我、我再也不来湘灵啦！”
虞蔷听到“梁少卿喜欢你”这几个字之后，后面的哭哭闹闹就一个字也无法入耳了。下一刻，她的呼吸声骤然变重，心也怦怦直跳，似乎连站都站不稳了。
“我…”她终于结巴了，“我…没有…不是…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呜呜呜呜！”君绫梨花带雨，“他亲口告诉我他心里有你！那个红衣美人不是你还能是谁？哇啊啊啊啊你别装了！你们都在看我笑话！”
君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还没哭完，便自顾自地走远了。留在虞蔷一个人在原地发愣，她摸了摸自己的面颊，发现这一切竟然是真的。
晨风一起，黄叶便纷纷落了下来。
她愣了许久，才想起来今日要去找家主这回事。赶忙把手上的梧桐叶一丢，匆匆忙忙地跑去主厅了。
等到一切都恢复了静寂，戚澄才目瞪口呆地从树后钻了出来。
“不…不是吧？”他分别望了望两人离别的方向，“这…这…梁少卿那厮钟情于虞蔷姑娘也就算了，虞蔷这是怎么了？猪油蒙心了？还是被梁少卿的花言巧语骗了？”
“不行！”他的小脸一崩，“我一定要帮虞蔷姑娘认清梁少卿那副丑恶嘴脸！”
他想了半天，终于把自己打发清楚了，这才开开心心地去找自己亲娘了。
湘灵入了夜，陆雪凝在院子里摆了一桌酒席，宴请了还算相熟的几位同窗或好友。梁沉到得早，不多时戚无染也款款进了门，跟着一簇小白荧飞舞环绕。
梁沉腆着脸坐在小公子身边，本想到时候趁乱吃几块豆腐，那陆雪凝却眼睛很尖，容不得任何私相授受。一行人在浑圆石桌旁坐定，却独独不见了君绫。
“君绫姑娘怕伤感，就不来了。”
不多时，一个小丫鬟送来了口信，还留下了几碟小菜。“我们姑娘说了，山长水阔，天高路远。明日一去，有缘的定会重逢，无缘的散落天涯，却也不可惜。”
陆雪凝皱皱眉头，“小丫头片子心性。”
“罢了。”虞蔷谦谦道，“明日君姑娘走，我们还是少不了去送别的。”
梁沉这才发现虞蔷竟也挨着自己。
他原本以为自己右边小公子，左边苏念予，何时冷不丁让虞蔷姑娘坐到了身侧来？梁沉又一看，发现虞蔷姑娘的另一侧方才是苏念予。不仅如此，他还紧挨着小戚澄。
？？？
梁沉心中觉得有些怪异，却也不好说出来什么。一行人吃喝完，便相约去山后的长坡上放孔明灯。梁沉趁着天黑捏了捏小公子的手背，戚无染经不住逗，一下子就脸红了些。
一山黄叶，一夜明灯。眼看着那红彤彤的期盼渐渐升空，终于消失成朦胧的光点，融入进无限又璀璨的星河中。
梁沉被陆雪凝灌得有些不胜酒力，便寻了青石长椅微微一歇，却不想，虞蔷也跟着坐下了。
他这才发现，虞蔷刚才并没有接过小丫鬟手中的孔明灯，也并没有放灯。
“怎么不去试试？”
“不试了吧。”夜风微凉，柔柔吹起她耳畔散落的发丝，她抬头，眼神却一直停留在不远处的少年们身上。
“那个时候，天干物燥，族里的庄稼死了不少。”虞蔷淡淡开口，唇角却是微微扬起的，“当时过了什么节，也被我忘了---我只记得谁放得孔明灯中途坏了，落了下来，点燃了干柴垛，又烧了起来，烧得很大。”
“那一年我因为没有看好田场而挨了打，在族里的日子，也就更艰难了。”
或许是因为有些醉酒，梁沉的眼眸竟有些温温润润的，“后来呢？”
“后来，我便遇见了神夜啊。”她一回眸，突然笑了。
戚无染转身，不经意看了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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