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岑荼一夜千里。
梁沉坐在牛背上,还没来得及欣赏渝州夜景,就被他懵懵懂懂地带到了扬州。
扬州在渝州东部,与渝州接壤。扬州再往东,便是东海。
苏念予所在的家族,东海阁,便是扬州最大的灵修氏族。
比起来渝州的山城好景,扬州最出名之处,不光在于其白墙青瓦的如梦雅致,吴侬软语的浪漫风情,山外青山的西湖好景,还有一些不得不说的所谓“风光”。
那便是秦淮美人。
所谓秦淮美人,不单单指深藏于闺阁之中的名家姑娘。
舞榭歌台处、红烛罗帐中,纵然是娼|家女子,纵然是满面风尘,也总是各有无法形容的动人之处。
岑荼驮着梁沉,进了一家柳巷勾栏的华丽院子,梁沉不经意间瞥见了这院子的名字,“云烟渡”。
一进门,便是满院的错落红枫,枫叶飘落之处,是木质的幽静小道,如画如诗。
要不是听见了有人在弹曲,嗅到了胭脂水粉气,倒是给人一种这里并不是烟花之地的错觉。
可惜了还是风尘场。
梁沉心中无奈,遂踢了踢牛角,“别带我来这里,我如今也是有人管着的了。明早回去要惹人生气的。”
“哞哞!(别说话!)”
岑荼还是一副发着脾气的高冷样子,“哞,哞哞哞哞哞。(别误会,牛不会喝花酒,我只是带你去见个人。)”
“见个人?男的还是女的?”
“哞(女的)。”
“…”
有没有数?来这种地方见个女的?是让他来闲坐话家常么?
梁沉正思忖这该怎么脱身,却不想岑荼带着他歪七扭八地拐了好几圈儿,最后在一个小小院落里停住了。
院子里种着成片的红色枫树,还是专门供人欣赏用的那种。那间挂着白玉铃铛的木质小楼亮着灯,屋子里很寂静,只有几个女子说悄悄话的声音。
梁沉无端地想到“春宵一刻值千金”。
岑荼站好,气定神闲地长“哞”了一声。
窗边女人的剪影原本似乎在梳头,听到牛叫之后,立刻便站起了身子。不一会儿,一楼的木门被缓缓拉开。一个梳着丫鬟头的小姑娘沉沉稳稳地行礼,“大人请进”。
岑荼也微微颔首,便要进门。梁沉见状,打趣道,“想不到你一头牛混得还挺开。”
“哞哞哞哞(都是神夜大人结下的善缘)。”
一提到神夜,梁沉感到自己心又被揪了起来。
“你有时间,能不能去查查珠州的那个小殿下?”梁沉神色萧然,“我觉得,他有些像神夜。”
岑荼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哞哞哞(说这些做什么)?”
“做什么?”梁沉诧异,“难道你不担心神夜受苦么?”
岑荼相当尽力地叹了口牛气。
“哞哞…(你知道人成神需要什么么)?”
“七七四十九劫。”
“哞哞哞…”岑荼哞了很久。
(这就对了,好人飞升,需要历经七七四十九劫。神明下凡历劫,该有的劫数,一分都不会少,方能功成身退…难不成你以为,你就算出手干预,能少了他的劫数么?你若明知是劫还要襄助,那么他下一次就会劫数更甚。这种扰人清修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好。)
“可是…可是我想见他啊。”梁沉有些沮丧,“都那么几年了…说不定我这一世都难以见神夜一面了…他难道不想见我么?”
“哞哞哞(我觉得你在自作多情)。”岑荼冷静地摇摇头,“哞哞哞哞,哞哞(他现在连我也不记得,更不记得你)。”
一股凝重的别离感蔓延开来。
梁沉愣了好久,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当年神夜临走时连告别都没有。难道他早就知道,这一别,就可能是一世么?
可是他就是想见神夜…自从母亲去世后,很久很久的时光,他都将神夜视为自己最后一个亲人,尽管他最后一位亲人其实是洛寒初。可是洛寒初又丝毫没有参与过他在华亭谷的过去,他怎么知道一个孩子在四面光牢内,有多需要人伴着呢?
包括现在,他都没有想清楚,若是一条岔路口,一边站着戚无染,一边站着神夜,他更想见谁。
毫无疑问,小公子如今是能在他心尖上起舞的人。可是他却始终感觉神夜的位置直到如今无人可替代,或许恍然之间他才会明白那个双目无光的年轻神明究竟影响了他多少---他的夜行衫,他的风宿短笛,他最喜欢的曲子,都来自神夜。甚至他喜欢的人的样子,竟是和温良驯顺的神夜,如此相像的。
等他回过神来,已经坐到了垫子上,对面的姑娘正在向他奉茶。
梁沉抬眼,见这姑娘一身轻罗红纱裙打扮,妆发齐全,容貌倾城。屋子里的陈设清冷得不像一个青楼女子的居处,旁边的墙上却挂着琵琶。
等等…这人竟是…南枢么?
时间有些久了,梁沉有些记不清当日穷奇子事件时,那副画上美人的具体模样。但是如今面前的这位,螓首蛾眉,明眸皓齿,那完美融合着才情与风情的气韵,不是南枢还是谁?
“南枢姑娘?”
南枢微微颔首,“南枢见过梁公子。”
“你怎知…”
她红唇轻启,“这九州之内,除了神夜大人外,应该只有南洛梁沉公子能穿真正的夜行衫。”
梁沉低头瞅了瞅自己的打扮,哎…原来神夜跟她相识么?跟她讲起过自己么?
岑荼见状,“哞哞哞,哞哞哞。(你还欠神夜大人一恩未报,如今便是你报恩的时候了。)”
南枢愣了愣,看向了梁沉。梁沉急忙回神,将岑荼所言转告。南枢并无迟疑,“小女子愿报深恩,还请大人明示。”
“哞哞哞哞哞(要你钗头红线,给这位绑个姻缘)。”
“什么?!”梁沉瞬间急了,“怎么还红线红线?你想要我命么?不就是断袖么?用得着再拿青耕红线来折腾我?”
“……”
岑荼气得只想捂脸,可惜牛脸太大,蹄子太远。
两人一牛在屋子里“交谈”了很久,梁沉才搞明白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南枢姑娘的发上,有一根红梅花模样的钗。
这钗头的红梅,是一根红线编就而成。
这红线并非是青耕红线,而是真正的月老红线,能够成全姻缘的那种。
想来也是因为这根红线,那只经常停落南枢肩头的青耕灵鸟,才懵懵懂懂之间沾染了一些法力。
可是梁沉到底也没问出来南枢、神夜、以及这根红线背后的故事。
这次岑荼带他来,便是来治断袖的。
它要南枢取下钗头红线,把自己和梁沉命里的姻缘揉在一起。
梁沉气得踢了他一脚。
“你个牛还怪会操心啊?不知不觉给我安排婚事,你怎么不改行去做媒神呢?”
“哞哞(就不做)!”岑荼理直气壮,“哞哞哞哞(媒神不要牛)!”
梁沉气得要命,转身就要往外走,岑荼见了,“哞哞哞!(你要是不喜欢这个女人,就换个女人!)”
“我不换!”梁沉回身吼了出来,“我就是不喜欢女人行了吧?!”
“哞哞(我不信)!”岑荼跺蹄子,“哞哞哞哞(你前几年还喜欢女人)!”
“我…”梁沉恨不得给它一扇子,“岑荼,我不管,我不要女人,也不要什么红线。你赶紧把我送回湘灵去!”
“哞!(就不!)”岑荼摇摇头,“哞哞哞,哞哞哞(你今日必须喜欢回女人,否则我就把你的屁股撞出两个窟窿)。”
“你…”梁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臀部,“那就来试试?”他从怀里摸出了一手蝴蝶镖,“在那之前,我会把你扎成刺猬。”
“哞哞哞!哞哞!(骗我没门儿!牛变不成刺猬!)”说着,岑荼擦了擦蹄子,从牛鼻子里喷出一阵沉重的气息来,就要做出样子要让梁沉吃一个教训。
一人一牛转着圈儿在这个小院子里对峙,岑荼的蹄子很重,撞歪了几个盆景。梁沉看那牛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正想着如何教训这头倔强的牛。却不想南枢姑娘款款出门,直直地跪在了他们身侧。
“…”梁沉赶忙去搀扶,“姑娘何故行此大礼?”
南枢虽然不懂牛语,却能将这一人一牛的意思猜了个大概。她没有起身,黛眉微微敛起,声音不疾不徐,“南枢恳请大人,成全梁公子心意。”
岑荼愣了愣,“哞哞(她说什么)?”
月光下,南枢纸白的手臂单薄如新藕,只见她缓缓开口,向梁沉道,“梁公子与心中的那位美人,可是心甘情愿,两情相悦?”
梁沉点了点头。
“那便好。”南枢还礼,“那就愿公子天长地久。”
“……”
梁沉见过的烟花女子,大多一个两个都抢着往自己身上贴,倒是还真没见过如此坦坦荡荡祝福断袖的。
南枢又道,“我虽生于烟花之地,但无时不曾想过,想过得一人心,白头终老。”她淡淡道,“这根红线,本就是无心拾得,若是能报神夜大人救命之恩,则尽管让梁公子拿去。可若是梁公子不愿屈就,可否容许南枢将此线留下?”
星汉灿烂,她的眼眸也亮亮的,盛满了卑微的期待。
“留下…做什么?”
梁沉没想到自己问了出来。
“留下,等来一有情人,与他成眷属。”
“…”
梁沉不知该如何回话。
“我生来命中有风尘,也属无奈。”她说这番话时不卑不亢,“但若能觅得一良人,相守余生,也算是不虚此行。”
“如今梁公子既然并不属意南枢,南枢也并未贪恋公子,那强扯红线,有何意义?”
“那举案齐眉、当垆沽酒的情意,岂非更令人艳羡?”
梁沉看了看岑荼,把这些话分毫不差地表述了一遍。
岑荼愣了愣。
一个从小在青楼长大的女子,在说出这番话时竟然能够清清淡淡,真诚又淡然。梁沉见过太多在风尘场上或无奈或忘我的姑娘们,可总是隐隐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她们中罕见的,更纯粹的东西。
维扬南枢,秦淮十艳中,排行第二。
有客道其艳如桃李,琴技超然,可谓是芳誉满中原。
只是不知道,这是不是她想要的盛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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