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戚无染答应跟着梁沉再回一趟落月宫。
不为别的,小公子做事情总会讲究有始有终,有相遇也要有道别,让他想不通的事情确实有很多,不过此刻也无法去问。
两个少年步履轻松地进了落月宫,戚飞蓬与戚飞声二人候在殿外,戚飞声看了看那斑驳破败的砖墙,小声道,“这地方,也能住人么?”
“许是犯了什么错,来受罚吧,像是咱们家有时候不也给人关关禁闭?”
“那这南洛族长也真够狠的。”戚飞声叹道,“也不知道是何人犯了什么大错,这阴森破败的地方,让我住上两天就得浑身长毛。”
“嘘!小声点!”
梁沉进了大殿,还没上楼,就先望了望四周,“小道长,要不你在我这儿多住几天?你别看这屋子怪破,可我的卧房还是收拾得有模有样的,到时候你睡床,我睡地,咱们醒来就一起去后坡上打山鸡,怎样怎样?”
戚无染:“我族信奉凤凰,不杀百鸟。”
“”梁沉赶紧赔笑,“那没事,打不了山鸡,打只兔子也行,你是不知道啊,我一年前做了个小弹弓,就蹲在地上,等着野兔没准能溜过来被我打中,没成想,有一次真被我打中了,可那兔子死在光牢外面,我又够不着,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野狐狸把它衔走…”
还有离那光牢咫尺之外的野花、那树上的果子。
戚无染想象不到,一个人,从嗷嗷待哺,长成一个总角小儿,又出落成翩翩少年,这十二年来他就一直在这咫尺之内的地方打转,陪伴他的也只有破落的神像、陈旧的书籍和心如死水的母亲…可这一切一切,为什么又会养出来一个那么喜欢笑的孩子呢?
究竟是什么,让他从出生就被关在了这里?当年万人传言走火入魔的洛瑶,为什么会带着这么一个孩子,在这无人的空谷中,寂寞了那么多年?
戚无染跟着他慢慢上楼,那个孩子的脚步越来越轻盈,母亲的卧房在最高的那层楼上,梁沉还未叩门,就咋咋呼呼起来,
“娘!娘!我回来啦!小道长也跟着我回来啦!我们把蛇怪打败啦!”
小公子理了理外袍,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唐突。梁沉叩了一会儿门,发现门依旧被拴住,里面无人应答。
“娘!”小少年又喊,“娘!您又歇下了么?还是又静修了?”
还是无人应答。
梁沉回头,“小道长,你离开的时候,我娘在干什么?”
“她似乎…”戚无染突然有些不详的预感,硬生生地把“在哭泣”那三个字又咽了回去,“她似乎心绪不宁。”
梁沉沉思了一下,“小道长,你让让,我怕我娘一个人在里面有什么不好。”
他让小公子立在一旁,自己一个蓄力,拿肩膀撞上了木门。少年的肩膀虽有些单薄,但是那木门年代久远,没出几下,真的被撞开了,两人赶忙进门,木窗紧紧关着,屋里黑压压的一片。
梁沉缓缓地、轻轻地唤了一声。
“娘…”
这一生的萧索与寂寥便从此始开。
十五年前那个名满天下的玄天圣女,燕州洛瑶,在这一年的一个寻常的秋天,静静地服下了断肠草,一个人死在了破旧的落月宫。
除了那体温尚存的尸身脸上的淡淡的表情,没有任何东西,留给与她相依为命了十二年的儿子。
最后一粒华佗丹、最后一盏金莲灯都已经用尽了,梁沉连挣扎都没有了路子。戚无染有些呆住了,下一刻,那个原本静默的黑衣少年突然回头,几乎是掐住小公子的脖子,把他狠狠地摁倒了冰凉的墙壁上。
戚无染内伤未愈,被他那么一掐几乎要目眩头晕,他没有想到梁沉的手劲居然那么大,“放…放开我…”
“你给我说实话!”梁沉的眼眸已经渐渐变成了红色,“究竟是谁派你来的?!你对我母亲,到底做了什么?!”
小公子看到那满眼货真价值的猩红,不由得仓皇更甚,可是喉头被人紧紧掐着,他说不出话。
梁沉一松劲,顺势又攥住了他的衣领,“刷”得一声,那把小匕首狠狠刺进了墙壁深处,梁沉的眼眸已经似乎要燃烧起来,“你说啊!别他|娘|以为我真的好欺负、你跟外面那些狗杂碎不过是一路货色,口口声声什么仁义礼智信、到头来都他|娘|的是放屁!动不动就扯什么天魔之子、我这个天魔之子究竟怎么你们了?!为什么都要来践踏我和我娘?!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他在狂怒,在尽情宣泄失去母亲的悲伤,一圈吓人的淤青已经渐渐从小公子白皙的脖颈出浮了上来,梁沉压根就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天魔…之子?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终于停了下来,他的呼吸声渐渐恢复,蓦然抬头,却发现那小公子已经不知何时蓄了浅浅的泪水。
梁沉有些呆住了。
“我…我没有被谁派来,我就是自己想来的。”戚无染缓缓开口,“洛瑶姑姑于我父亲有救命之恩,也是我的恩人…是我蠢笨,不小心告诉了她老族长夫妇已经离世的消息。”
门外,戚飞蓬于殿外听到了喧闹声,已经冲了进来,他站在神像下高喊,“公子,你们没事吧?”
戚无染尽量抬高了音量,“无事,你们不得进来,还是候在殿外便好。”
梁沉的气息终于慢慢稳了下来,近在咫尺的地方,小公子那双眼睛很真诚完美,那触目惊心的精致与脆弱正在这个仙门贵公子的面庞上微妙地交织在一起,恍若梦中。
“我弄伤你了。”
良久,他终于低低叹了一声。
“无事。”戚无染一说话就会喉咙刺痛,他尽量平复,“是我不好,我有愧于你。”
“不怪你…”梁沉慢慢做到地上,“不怪你…呵…这一天该来的,也总归是来到了,她生前常常跟我讲,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算啦,她想走就走吧,这些年里为了照顾我,真的是太…难为她了。”
戚无染听得惊心动魄,却也没有开口过问一句,那小少年始终没落下一滴眼泪,“三个月前,我就已经听送菜的温伯说过,老族长已经故去了…这件事情不能让她听见,包括我外祖母的离世,我也从没敢跟她提过…我曾听她跟神夜说起过,她说,她活着的唯一念想,不是我,而是想要回去见一面父母…可是洛云轻那个老畜|生,怎么就那么狠!”
十二年,没有一个家人前来探望他们。
梁沉活到这么大,所遇见过的活人,也不过就是自己的母亲、三个月出现一次的送菜老伯,以及那个不知为何就乐意与自己相熟的夜游神。
那满天的寂寞与萧索,每逢七月十五,他甚至喜欢趴在大殿顶上,看着阴兵鬼差领着那些懵懵懂懂的新死鬼翻山越岭。
有时候偶尔会有一只迷途的小鹿把头伸进殿门好奇地往里面张望,不过许多时候等他跑出门去,那小鹿已经逃到了光牢外面。
“对,都是因为我。”他的瞳色突然又渐渐变红,“我就是天魔之子,我就是生来的耻辱与诅咒…”他突然一把攥住那小公子的手腕,“你看我…你看我像什么?我是人还是魔?”
小公子愕然无语,良久,终于按了按他的手背。
“你怎么会是魔呢?”他缓缓开口,“你跟所有的凡人都长得一模一样,你该扯谎扯谎,该耍赖耍赖,你还贪玩,像个顽童一样拿弹弓乱打。”
小公子的声音越来越和缓,“我没见过魔,可我知道,我见过的凡人,都是这样。”
梁沉眼眸中那吓人的猩红终于缓缓褪去。
又过了许久,他终于颤颤巍巍起身,面前的朴素的床铺上,那个女人终于把这一生的悲欢离合走完,玄天圣女也好、耻辱诅咒也好,所有的美名与遗憾都留在了这一世,步履匆匆,没有告别。
戚无染站定,深深一行礼。
原来他跟洛瑶命里只能见这一面。
收拾完墓地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了。
梁沉没有什么打算,只是单纯地明白这里不能久留,眼看着日头渐西,戚无染终于开了口,“我们要回去了,你…有什么去处么?”
“要不,小少爷,我们把你送回大梁城吧?”戚飞蓬试探道。
“不了吧。”梁沉不想回答,送回南洛族?等死么?“我随便走走,你们别管我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言罢,他转身,就要往长林深处行进,戚飞声不解,“这孩子,怎么连家族都不愿回了么?公子,他究竟是不是南洛的子弟啊?”
“不许再多嘴。”戚无染回眸,小公子虽面上冰冷,可总归也是个慈悲心肠的孩子,他眼看着那个少年一个人孤弱的小背影,忽然就觉得有些难过。
不足两日,可总归也算是有了过命的交情,况且他又是洛瑶唯一的骨血,小公子觉得自己有些无法释怀。
他正想叫住梁沉,可谁知一阵风啸声响过,几十个身着南洛广袖鎏金袍的修士已经出现在了眼前。
“快跑!”戚无染不知怎么回事就喊出了这句话,为首的修士不解,“跑?戚公子这是何意?”
梁沉环顾了一下四周,暗地里骂了句该死。
为首修士又道,“在家南洛族族长近侍,大梁洛松言,闻听湘灵戚公子一行人已经与东海苏公子几人合理镇压蛇怪,只是良久不见公子出谷,特来寻找。”
“自是合力镇压。”戚飞蓬还礼道,“可其中还有这小少爷一份功,怎么,东海阁那些道友没提么?”
“你住嘴!”戚无染赶紧阻拦,戚飞蓬当即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南洛一族压根就不能伤蛇。
洛松言闻言转头,夕阳下那个少年小小的身影让他莫名忆起了故人。他端正行礼,“梁沉公子,在下奉族长之命前来确认公子安危,如今见公子毫发无损,属下深感欣慰,那么就先请公子回殿,三清壁咒若是损了,我族还有的是新的。”
“放肆。”戚无染开口,“他可是玄天圣女之子,你又是何人,也敢这样跟他说话?”
“让您见笑,小戚公子。”洛松言也没难堪,“只是戚公子不知,我们南洛有南洛的规矩,还请少爷速速回殿,小人也好回去交差。”
“回你奶奶|的殿。”梁沉冷冷回眸,他慢慢走近,“你就回去告诉洛寒初,就说我这种人只要关在那殿里,有朝一日说不定就成了魔,到那时候,我首先屠尽我的母族上下,再去掘了洛云轻那狗东西的坟,你看怎样?”
“你…”洛松言半晌无语,“你简直是败类。”
“真让你说对了。”只那一瞬间,没有人看清楚梁沉手上的动作有多快,也没有人看见那一刻戚无染究竟有没有躲闪,下一刻,青霜剑已经架到了那小公子刚刚受过伤的脖颈上。
“你干什么?!”戚飞蓬二人双双拔剑,梁沉声线冷淡,“都滚开,滚到离我二十步开外!否则你们就等着看他被我摘了脑袋!”
戚飞蓬胆战心惊,洛松言此刻有苦难言,恨不得扒了那小子的皮,“你…梁沉!你最好别发疯,你若是伤了戚小公子半分,管你是人是魔,湘灵族上下定会把你千刀万剐!”
戚无染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少年。
“滚还是不滚?”
一缕鲜血顺着那小公子狼狈不堪的外袍上流了下来。
戚飞声终于崩溃,拉着洛松言就往后撤,“滚!这就滚!那什么…这位公子,还请您冷静!您可不能忘了,您前几个时辰还跟我们公子一起玩呢…”
“他冷静?你还指望他有情有义?”戚无染突然开口,“你看我这脖子就是他掐出来的印子,洛先生,您来得真是不凑巧,没见过这人掐着我的脖子要把我弄死的时候。你们这群人真是太冷心冷肺,真等着这疯子摘了我脑袋才算完么?”
戚飞蓬惊呆了,不止这样,这几乎是小公子第一次一开口就说这么一长串话,洛松言终于疯了,抬手指示其他修士慢慢让出距离,梁沉挟持着那小公子渐渐退到河边,突然短促开口,那声音很轻,只要戚无染一人听到。
“跟不跟我一起?”
戚无染只愣了一下,“别犯蠢了,没有我,你根本逃不掉。”
梁沉突然往河里扔了一个桃核大小的东西,顷刻间,那小东西就变成了一个有模有样的精细小木船,还带着棚。
“”
“是灵舟!”一个修士开口叹道,“他怎么有这种法宝?”
两少年跳上小船,洛松言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截住他!”
梁沉收起剑,飞快地念动一串咒语,转瞬间那小船竟如同脱缰野马般风驰电掣而去,其速度之快,甚至比过了一般修士御剑而行,岸上的人几乎咬牙切齿,“快——快去告诉族长,那杂|种跑了!还带上了人|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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