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已是杖朝之年,体力本就有所下降,行宫遇刺一事更是惊了王驾。
惯例是要在望月山的行宫中住上十日,游猎赏玩,却到底是没了心情,不出五日就提前拨驾回宫。
王府中管事的是从宫中跟出来的大太监,全安,他年纪已有五十,打三十年前就在容妃宫中伺候,多有资历。
自得信起,全安一早便带着人开了正门,候在门前迎接。
远远见一车马行来,自马车中走下的身影立在昏黄的落日余晖之中,如重笔勾勒出的蜀道山水,骨气自高。
全安屏息,府门前接连跪了一片。
“起来吧。”宋暮迈步跨过门槛,“这几日府中可有什么人上门?”
全安起身快步跟了上去,“倒是有一位从前未来过的客人。”
宋暮抬眼看来。
全安小心翼翼的看着宋暮的表情,“越大人的一位契弟来咱们府上,说是有要案要查,闹着要进府搜查。”
越不是什么大姓,朝中称得上越大人的只有一位,越恒。
此人乃是圣人的宠臣,却并非什么能臣。他本人出身市井,早年曾因多次盗窃而遭到牢狱之灾,就连所识的字都不算多,常常因为看不懂公文,甚至谏臣参他的文书闹出笑话。
虽然看不懂文书,但这人有一张极其会说的嘴,在圣人面前可以将黑白颠倒,哄得圣人眉开眼笑。
平日里纠集了一批契兄弟,尽干些罗织罪名,诬告他人的事情。短短数年,京中已有数十家遭其所害。
宋暮眉梢微挑,“你让他进门了?”
全安摇头,“老奴岂敢放他入王府。但这位越大人如今权势煊赫,圣人多有宠信,实在不好得罪。老奴给了一笔银钱将他打发走了。”
宋暮淡淡道:“多少?”
全安面露无奈,“三百两。”
宋暮扫了他一眼,眸光冰冷而锐利,“三百两金,还是三百两银?”
全安长叹一口气,苦笑道:“什么都瞒不过您,越大人的契弟是见惯了大世面的。老奴说破了嘴皮子,好生奉上茶饮,三百两金才将将打发走。”
宋暮冷笑了一声,眼中却无半分笑意,“以后若是再来要钱,让他来禁军寻我。”
若是越恒敢去寻着宋暮要钱,又何至于派个无关紧要的使人趁着春猎宋暮不在府中的关头往王府走这一趟。
无非是又想吃肉,又怕挨打。若是宋暮当真发了火,他便将那人推出来了事。
全安低头应是。
宋暮停下脚步,他静思片刻,方才开口道:“此外没有他人上门?”
全安与宋暮对视,他一头雾水,揣摩片刻,小心开口,“要不殿下告诉老奴这本该上门的客人是谁,老奴现在就亲自去请来?”
宋暮目光微沉,“罢了。去将沉月召回来,我在书房等他。”
·
酒舍大门紧闭,院中酒气与药的酸苦之味混在一处。
南欢躺在榻上,满面晕红,昏睡不醒。
也不知道脸上的红晕究竟是宿醉所致,还是高烧不退而产生。
王凤珠将她上身半抱起,靠在自己怀中,用小勺一点点将药喂进口中。
南欢昏睡之中,连吞咽都不会。
这一碗药灌下去,却有大半碗吃不进口中。
王凤珠红着眼叹了口气,“小姐,你这又是何必呢。本就身体不好,还饮了那么多的酒。”
南欢似是听见了,她挣扎着睁开眼,勉强看了一眼王凤珠。
连着几日南欢只要醒着,便总要喝酒,饭食都用的很少。
整日喝得醉醺醺,难得有清醒的时候。
王凤珠对上南欢的目光,忍不住掉了眼泪,“小姐,你能不能以后别再喝酒了。”
南欢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出口的嗓音沙哑,低声宽慰她,“好。奶娘,你放心,喝点酒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抬手接过药碗,一口气将又热又苦的药全都灌了下去。
王凤珠嘟囔着,“这样一边喝酒,一边饮药,病何时才能好?”
看南欢酗酒酗的那样凶,王凤珠心头都害怕。
曾经南欢的二叔,便是因酗酒而不到三十岁就早早亡故。
她想抽时间再回南家一趟,说什么也得见一面柳夫人。
南家子嗣不丰,南袤与柳夫人只这么一个嫡亲的女儿,现在南欢这种样子,恐怕也只有柳夫人才能劝住了。
倘若南欢万一养不住了,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总也得见最后一面吧。
·
宋暮站在床边瞧着床榻上睡得昏沉的人,短短几日的功夫,她竟又瘦了些。
若是从前只是看着纤弱了些,此时却也就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消瘦到让人侧目的程度了。
男人面色平静,浓紫大袖下的手却已用力到指尖泛白,“胡先生,你医术高超,一定能保她无事对不对?”
胡之行收回搭在南欢腕上的手,面色凝重,“酒乃辛散走窜之物,夫人素体虚弱,脾胃不足,烈酒不能克化,反伤脾胃,水湿不化,酿生痰热。脾为后天之本,夫人先天已有不足,风寒未愈,如今后天又伤,虚实夹杂,要调治实非一时之事。”
宋暮低眸望着床上的人,不自觉放低了声音,“是病,便总有医治之法。”
他摇着头,长叹了一口气,“治倒不难治,我重新开一张药方,再开几张补药的方子。近期仔细保暖,不可见风。每日服药,不可再沾酒饮,更不可再心怀忧思。只要好好养上几月,慢慢调理总能补回来。但若继续这般损毁身体,即便神仙来了也是难救。”
他抬头看向宋暮,“殿下,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宋暮,“说。”
胡之行,“殿下膝下无子,后院无妻,又临近而立之年。既这般爱重这位夫人何不将她接入王府,好生调养,以期早日诞下后嗣。这般才算是长远之策。”
他本是北州左卫的一个小小的军医,平日里随军医治伤兵。
那年不知道走了什么好运,圣人最疼爱的幼子放着好好的京城不待,一纸调令空降北州大都督。
北蛮本就对北州虎视眈眈,闻讯大喜,纠集十部精兵率军突袭北州。
宋暮率军几次打退北蛮的精兵,半年里多次受伤,一次伤的比较重,军医们束手无策,胡之行大胆一试,用了一味猛药。
就这么一试,宋暮竟起死回生。
宋暮伤好之后就对他多有礼遇,甚至回京也没忘了他。
直接将他从北州调回了京城,升任禁军府医校尉,同时王府中的贵人有什么头疼脑热也常常会召他前去。
这样的日子不是不好,只是京中禁军一年也难遇到一个重伤需要医治的士卒。这份工作清闲得让胡之行很郁闷,总觉得手里的月银烫手。
这两年边境多有动荡,他总想着宋暮什么时候亲征,他能够跟着一起再回北州。
可惜,宋暮自五年前擒获东藩纳奇部,将纳奇押送回京之后,就几乎再未踏出过京城。
其中缘由,圣人亲口所言,‘白麟无后,朕怎能放心他前线拼杀?”
如今总算见宋暮身边有个正值妙龄的美貌娘子,几番让他前来诊治,胡之行不懂为什么宋暮还不将人接进王府中去。
只要她进了王府,他一定尽心为这位夫人调养,保准她能平平安安的诞下子嗣。
“下官再多嘴一句,置办外室不是什么大事,郎君风流本是常事,可传出去到底不体面。外室子也难上宗室玉牒。”
此话一出,房内众人都变了脸色,暗暗去瞧宋暮的面色。
宋暮面沉如水,“沉月,送胡大夫回去。”
沉月颇有眼色,将胡之行送走的同时,还将其他人都一同带了出去。
直至带着胡之行走出院子,沉月方才正色对胡之行警告道:“方才那些话,先生可切莫再说了。那位姑娘并非王爷的外室。”
胡之行摸不着头脑,“并非外室?那是何人?”
沉月一脸神秘的摇了摇头,“说不得,不好说。”
宋暮在床边坐下。
南欢唇角微勾,似乎做了一个极好的美梦。
她梦见了很久很久以前,尚在家中的时日。
日光正好,父亲将她放在膝上,握着她的手教她一笔一划的写字,一旁是端端正正坐着的两位兄长。
“小囡囡,来,你看着,这个字便是囡了。”
小姑娘奶声奶气的问道:“阿父,囡字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只有我是囡囡,哥哥们不是囡囡呢?”
“我的乖囡囡,你瞧,这框中有一个女字,没有第二个女字。爹爹也一样这辈子就你一个宝贝女儿,自然只有你是咱们南家的囡囡。”
“我是囡囡。爹爹,我是乖囡囡。”
梦里梦外,南欢眉心舒展,唇角微扬,笑得一如孩童般快乐,口中的声音几不可闻。
宋暮俯身听清她口中的话语,心口似被火焰微灼,说不出的疼痛。
隐隐的,南欢似乎听见一道声音在她耳边说道:“南欢,你就那般想回家吗?起来,告诉我。”
梦中,父亲用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面颊,掌心温暖干燥,让她凭空生出一股几乎虚幻的幸福与安全感。
她歪过头,将高热的面颊依偎进宽厚的手掌,贴着粗糙的掌心,亲昵地蹭了蹭。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