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晨忙凑到江染霞唇畔,只听她弱声道:“帘子,放下。”
他微微一怔,只得起身去搁了粥碗,过来把床帐的帘栊放下来掖好,帐里的人儿这才低声道:“好了。”
曲晨转身去开了门,柳轻这才迈步进屋。
曲晨悄递了个询问的眼神,意指谭菲绯,柳轻无声地点了点头,显是已经摆平了。
曲晨悄松一口气:他倒不是怕那个烦人精,而是担心她再闹起来,又戳了江染霞的心事。
柳轻走去床前,拽过凳子坐下,低声道:“我来诊脉了。”
片刻,一只纤瘦苍白的手腕自帐帘下无声地伸出来。
柳轻覆帕诊过,又道:“还要观一下气色。”
“好。”
江染霞弱弱地应了一声。
柳轻起身挑开一隙帘帐,向内看了一眼,随即放下,无声地叹了口气道:“再按两日前的方子吃吧。”
曲晨忍不住问道:“是不是前功尽弃了?”
柳轻目注帐帘涩然道:“今日这一动,虽不至尽毁前功,但淤血又添,内阻经脉,加之本就气血两亏,最需要宽心静养,多睡少思……”
他转头看向曲晨叮嘱道:“如今只有劳你受累,加倍仔细,多予宽慰,勿令她再生忧恼了。”
“我知道,”曲晨郑重点头道,“你放心吧,我会多加用心的。”
柳轻无声一叹,颔首道:“我先回去了,药煎好了会派人送来。”
他提步向外走,曲晨跟在后面送出去。
帘帐低垂,不知里面的人儿是睡着了,还是虚弱无力,直到两个人走出房门都没有再出声。
来至屋外,柳轻回身掩门,拽着曲晨直到院门口,才压低声音道:“我一时大意,没有安顿好绯儿,让她受了这般闲气,她性子要强,只怕心里压着不自在,你多哄她说说话,别让她存在心里,我每日晨昏会按时过来望脉,其余的时候……”
他语音一涩,顿了顿方道:“不便在此多留,只能辛苦你了。”
曲晨不忿地道:“你行端影正,怕那烦人精做什么?!她爱吃饱饭胡思乱想,由她哭去闹去!我在这里,你让她再靠近一步试试!”
柳轻有些不安地瞥了一眼房门,拉着他又走开几步,方才柔声劝道:“为了霞儿,你且忍耐些吧,况且,绯儿说得也没错,”他垂眸道,“她是我未婚妻,我的事她自然问得管得,原是我的错,不该忽视她的感受,只是白委屈了霞儿。”
曲晨欲言又止,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有些迟疑地小声道:“你……真的要娶那个烦人精啊?”
柳轻低眉扬了扬唇角道:“婚事都已经在操办了,难道会是开玩笑?”
曲晨只觉心口发堵,挣扎了半天,终究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柳轻抬手轻捶他肩膀一拳,强笑道:“你若羡慕,就多用点心,早些把霞儿娶过门……”
尾音一颤,他忙住了语声,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无力再说。
曲晨只觉眼眶一潮,忙偏头掩饰道:“谁羡慕了……”
柳轻悄然调匀气息,低声道:“你多加小心,我要抓紧时间回去熬药了。”言罢,也不待曲晨回应,转身向外飞掠而去。
曲晨失落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暮霭中,半晌,方才转身回房。
粥已经凉了,他拿去让甄嫂另盛了半碗热的来,挑开帐帘,坐在床畔慢慢地喂江染霞吃了,这才又同着甄嫂扶她躺好,掖紧被子。
甄嫂转身欲退下,江染霞却无力地拉住她的衣袖道:“把安神香点上吧。”
甄嫂忙道:“这可不敢给姑娘乱用!万一冲克药性岂不害了姑娘?”
见江染霞眸子一黯,她犹豫道:“要不……我拿一颗去问问听云少爷,他若说使得,再给姑娘点。”
江染霞轻轻放开抓衣袖的手,低声道:“天晚了,别去了,不点便是。”
“不妨事的!”
曲晨忙对甄嫂道:“你也忒谨慎了,这些香都是家常用的,哪能有什么冲克?实在不放心,就点半颗便是。”言罢,悄递了个眼色给她。
甄嫂只得顺着话道:“那也好,就先给姑娘点半颗香,明日问准了再点整颗。”
江染霞转眸看向曲晨,低声道:“谢谢。”
曲晨扬唇报以一笑,柔声道:“你安心睡,我在帘外守着,有事就叫我。”
江染霞微微点了点头,便倦然阖拢双眸——这一番,她强撑着离开漱雪斋,实在耗神不少,只是,人虽然累,心思却百转难宁,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好起来,方不至引起更多的龃龉,所以才想要点上安神香让自己能够尽快入睡。
睡着了就不会有那么多烦恼了,若能就此长眠不醒,倒也是种解脱。
曲晨候着甄嫂点好香球、掖好帐角,同她一起出屋,接过她手中的半颗香小声道:“我去给听云看看,若是不妥,再想法子换别的香,你且回屋里守着,别让她连个叫应都没有。”
甄嫂忙点头称是,叹道:“还是无星少爷想得周到。”
曲晨没有回应,已是消失在深深的暮色中……
西风渐劲,冬意渐浓。
便是世外仙洲,在凄寒苦摧之下也难免萧条。
江染霞伤势沉重,一时间身边自然更离不开人。
曲晨足不出户,日夜在房中服侍守护。
柳轻则每天都要往谭家去陪谭菲绯说话、商量婚仪的细枝末节,还要挤出时间来给江染霞熬药,两头奔忙,甚为辛苦,即便如此,每日晨昏给父母敬过香,他都会准时到润翠轩来诊脉。
只是,他和江染霞之间仿佛有种默契般地保持着形同陌路的疏离客气,恪守礼教到几乎是苛刻的地步:垂帘隔帕,除了极短暂地观望气色、舌苔,再不打照面,连话也极少,除非必须要问的症状,便无一字多余。
他们越是这般生分,曲晨在旁看着就越觉难过——每天这样诊脉的时候,他都会想起遥远天际银河两岸的牛宿和女宿。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她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咱们在地上年年见他们鹊桥相会,岂非是说他们两个天天都在相会吗?”
天天相会又如何呢?
那遥隔河汉的一对离人还有相见之时的嚅嚅私语,而眼前的这两个人却是惜字如金,唯余沉默。
情缘已断,相见一次不过多受一次的折磨罢了。
隔断仙缘的是无情河汉,那隔断这俗缘的又是什么呢?
每一次,都仿佛有把锈钝的钢锯,慢慢地、残忍地在曲晨心头来回扯动着,每一次,他都狠狠地握起拳头,默然隐忍,紧紧抿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他生怕一张嘴就会说出什么令自己后悔终身的话来。
重帘之内的暖帐中,江染霞的呼吸平稳安宁——这几天她恢复得不错,得益于安神香的功效。
那晚曲晨跑去漱雪斋找柳轻细察了这香,确认并无不妥,但他仍叮嘱每次只可用半颗,倒建议在午后也用半颗助眠,因午时乃心经当令,让江染霞中午能睡得好些,有益心脉。
曲晨怔怔地对着深垂的帘幔发呆:回到这里之后,除了喂食、喂药,他从不在帘内逗留,便是喂她,也会叫上甄嫂在旁伺候,从不单独出现在江染霞床边。
其实,不止现在,便是那会在柳轻房中,他独自伺候在侧,也是远远坐在书桌旁,只在听她有异常动静时才上前查看。
他已经知道这人儿受过那么深的伤害,而自己又曾在这旧伤上给她添过新痛,所以,他唯有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分寸,生怕自己一个不经意的眼神或动作就引起她的不堪回忆和惊恐难安。
锋利的剑穿过那单薄的身躯,她的眸色虽痛楚,但唇角却挂着一丝奇异的微笑:仿佛是欢喜,又像是解脱。
那神情反反复复在曲晨眼前浮现,每一遍都在他心上割出一道伤痕:霞儿,这世上除了他,就再没有你在意的人了吗?
怅然失神了良久,曲晨才察觉帐中有窸窸窣窣的轻响。
她醒了?
酣沉的呼吸已转轻柔。
她在做什么?
曲晨正想开口相问,猛听江染霞失声痛呼,他吃了一惊,心里一急,顾不得许多,便飞身入帘,挑开床帐疾声道:“怎么了?!”
床上锦被微乱,江染霞一张脸儿惨白,正疼得冷汗直沁。
曲晨关切道:“是不是伤口疼?还是哪里不舒服?”
他说着话,便去拿枕畔的帕子给她擦汗,却发现连帕子也被翻动过。
“没有,只是不小心牵了一下伤口,”江染霞强忍痛楚小声道,“没事了。”
曲晨柔声问道:“是不是渴了?”
江染霞无声摇了摇头,垂下眼睑的双眸却仍在悄然四望。
曲晨小心地替她重新掖好被角——柳轻说过,她如今气血不继,最易受寒,若令寒邪侵体,只怕难免落下终身的病根。
“你在找什么吗?”
曲晨低声问道。
“没……”江染霞收回目光,低低地道,“没有。”
曲晨便不再追问,而是温声道:“你若是要什么,只管跟我说,伤口虽已好些,但万不可大意,免得将来落下病根。”
江染霞垂眸微微点点头,“嗯”了一声,却终是没有再说什么。
曲晨见她沉默,只得道:“那你再歇歇,有事就叫我。”
江染霞眼帘低垂,没有吭声。
曲晨退身为她掖好帐帘,正要转身挑帘出去,忽听帐中的人儿很轻很轻地道:“其实我已无大碍,有甄嫂在就足够了,不必累你这般日夜守候的。”
曲晨凝身站在帐前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明白了,我唤甄嫂来,你安心休息,我走了。”
言罢,他转身挑帘出去,径直推门而出。
房门轻轻阖拢,将寒冷的北风挡在外面。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帐中,江染霞狠狠捂着双唇,不让自己抽噎出声,泪珠却如断线般跌落在枕上——无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伤你,我只是还不起……我今生之心已死,今世之情已竭,还不起你予我的一片赤诚,报不了你对我的一番用心,既然如此,能少欠一些就尽量少欠一些吧,免得你付出越多,失望就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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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汉,佚名,《迢迢牵牛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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