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十来日,江染霞仍是留在柳轻的房内,一应起居药食全是曲晨在内服侍,柳轻只在每日晨昏进屋诊脉。
至于换药之事,一则考虑伤势渐趋稳定,不似之前那般凶险,二则也为免除彼此尴尬,他们禀明曲珣,调来一名通晓些外伤医治的仆妇,柳轻又在药间里细细讲解了半日,才许她去给江染霞换药。
江染霞的伤势虽渐有起色,柳轻的愁眉却丝毫未展:能救回性命固然不易,但最难的却是如何调补这心脉之损,只因心主血脉,而女子又恰是以血为本,血常不足。
那丫头年纪尚轻,一时伤愈,表面上看不出大碍,但若就此疏懈,轻则血虚脉淤、神形早枯,重则经水失调,乃至不孕、滑胎或产后诸症,甚而折损阳寿皆是可能。
故而,这几天,柳轻除了熬药诊脉,尽日将自己关在药间里,反复斟酌推敲调养康复的方案——他不能接受那丫头未来的人生因为这一次的伤势留下任何隐患。
午后,小药间里宁静无声,几卷医书散散地堆在墙角,柳轻支肘阖眸,正自养神蓄力,打算假寐片刻再接着翻看。
倏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远远传来,他双眸骤启,眉头一蹙,起身掠出药间向院门迎去。
快步而来的果然是谭菲绯!
当日,眼看柳轻抱着那个心口插剑、鲜血透衣的人儿头也不回地离去,谭菲绯从小到大第一次尝到了被听云哥哥忽视的滋味。
她努力地安慰自己:听云哥哥只是救人心切才会冷落自己的,就像爹也会为了醉心医术顾不上自己和娘亲一样。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是肖绝又闯到岛上,不知怎么和江染霞一起被关进机关笼里,这才拔剑刺了那个霞儿,听说是一剑穿心,恐怕救不得了。
谭菲绯心里开始有些慌慌的——此事是因自己而起,那个霞儿若是死了,听云哥哥会不会迁怒于自己?
想起那日柳轻飞身离开时的脸色,她更忐忑难安:她看得出那个霞儿在听云哥哥心里的分量——虽然柳轻很少跟江染霞说话,甚至很少正眼看她,但是女子独有的直觉告诉谭菲绯:那个姑娘在听云哥哥心里很重要!
再后来,漱雪斋传出消息:江姑娘醒了。
谭菲绯总算松了口气:既然人没事,那就不会连累自己了,她可不想还没成亲就与自己的夫婿生出什么芥蒂来。
她满以为江染霞醒了以后,听云哥哥便又会日日来嘘寒问暖。
可是,一天、两天、三天……十几天过去了,柳轻除了每日晨昏去父母坟前敬香,连漱雪斋的门都不出一步,更别提来探望自己了!
从不安到疑惑,从疑惑到不满。
谭菲绯终于忍不住了:喜服、喜帐虽然已经在赶制,但两个人的婚事还有许多细节没有定下来,漱雪斋也是好几年前的旧样子了,既然要做婚房,自是该里里外外翻修一新,可那里躺着个病人!要如何动工?
她几番借口探望江染霞想来看个究竟,都被母亲阻止了,只说那有血光之灾的人难免带些煞气,她身子仍弱,又将有出阁之喜,还是不要沾了晦气为上。
谭菲绯才不信那种鬼话!今日终究趁母亲不备,偷了个空子溜出来,顾不得元气尚虚,快步向着漱雪斋而来。
“你怎么来了?!”
还没进院门,白影翩然,柳轻已经挡在她身前。
对于这个从小到大待自己疼宠有加的兄长,谭菲绯还是颇为敬惧的,她停身强笑道:“听云哥哥,我来看看霞儿妹妹,她好些了吗?”
柳轻低声道:“她已经醒了,但尚未完全脱离险境,所以暂时不便会客。”
他的身形凝定不动,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
谭菲绯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岂能那么随便被打发?
她故意提高嗓门道:“那我就更该来看看霞儿妹妹了。”
她的声音足够响亮,屋中,正舀着一匙药汤送向江染霞唇畔的手微微一顿。
曲晨内力深厚,外面的声音岂能瞒过他的耳朵?
听见柳轻前去阻拦,他不想让江染霞在伤病中再添烦恼,便只作未闻,仍旧专心喂她吃药,却不料谭菲绯突然来了这么一嗓子,就连聋子都能听见了,对面坐着的人儿神思再不济又岂会不闻?
果然,江染霞没有再张嘴,而是转过头去看向房门。
“她就爱瞎凑热闹!你别理她,听云会打发她走的。”
曲晨忙低声安慰道。
江染霞没有吱声,只是静静地望着房门。
“绯儿!”
院门外,柳轻沉下脸低喝道:“快回去!”
他是从小看着谭菲绯长大的,这妮子脑袋里动着什么心思岂能瞒得过他去?
江染霞心脉大伤,气机失调,百脉不畅,最怕的就是再动忧思,而谭菲绯恰是最触她心结之人,此刻又是负气而来,若然相见,岂有善果?
因此,柳轻自然绝不肯放她进去!
谭菲绯难以置信地瞪着他:这是有生以来听云哥哥第一次板着脸训她!
不!
是吼她!
从小到大他都没有这么严厉地对待过自己!
惊讶、委屈、慌乱、失落……掺杂到一起的复杂情绪在谭菲绯心里聚成一股无名怨气:听云哥哥竟然为了一个外人凶她!
“我是你未婚妻!”
她带着哭腔大声道:“你屋里住着别的女人,我连看都不能看一眼、问都不能问一句吗?!”
“不许胡说!”
柳轻忙拦住她的话头道:“江姑娘虽然住在我房里,但日夜皆是无星在内服侍,我一应起居都在药间里,你不要疑神疑鬼!”
他一时心急,语气更激,谭菲绯只认作柳轻是在对自己发脾气,心中委屈更甚,但觉听云哥哥对自己的宠爱全被屋里那个女人夺走了,一番解释反倒成了火上浇油!
她又惊又怒,满腔怨恨都记在了江染霞的头上,哭叫着道:“他愿意服侍,怎么不去他屋里住着?!”
柳轻听她这般高声,心知屋里必已听见了,又是心疼又是自责,只恨自己这些日子一心都在江染霞的伤势上,竟忘了安抚谭菲绯,教她起疑胡闹,如今适得其反,倒让屋里那个更生委屈,只得压下性子来努力解释道:“江姑娘她伤势深重,不宜挪动……”
谭菲绯性子上来,哪里还听得进话去?边哭边不依不饶地道:“你叫我不要疑神疑鬼,为什么连门都不让我进?若真是坦坦荡荡,为什么怕人看!”
说着说着,她已嘤嘤啜啜地哭出声来。
若在以往,她这般模样,柳轻纵然再多不悦,也会耐下性子来柔声劝哄,但此刻,他却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双手在袖中狠狠握拳:他知道谭菲绯现在这个样子再说什么也是无益,方自悄吸一口气,打算将她带离漱雪斋再作计较,突听背后门声一响,正扁着嘴抽泣的谭菲绯惊讶地看向他的身后,竟不觉收了声。
柳轻忙回身,只见曲晨正提步走出来,怀里抱着一个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子。
他吃了一惊,上前失声道:“无星,你做什么!”
曲晨抬眸看向他,语声平静地道:“霞儿说她想回润翠轩。”
柳轻眸色一黯,万分艰难地小声道:“她伤未长合,不宜挪动,万一再裂开……”
“我会小心的,”曲晨低声打断他道,“若有变故,我及时遣人来叫你。”
他的语声虽轻,态度却坚决,丝毫没有商榷之意。
柳轻无言以对,唯有退身让到一旁。
曲晨稳稳抱着怀里的人儿,提步而去,从始至终都没有向边上的谭菲绯看一眼。
被子里卷着的羸弱身躯靠在他宽硕的怀抱中,额头轻抵在他的肩头,脸颊深隐在被筒的阴影里,只有一缕青丝拂在青襟前。
柳轻怔怔地望着青影步步沉稳渐渐远去,半晌,方才收回目光转向谭菲绯。
谭菲绯与曲晨向来不睦,倒不在乎他的冷漠,但发现听云哥哥的脸色难看已极,却是满心慌乱,此时见他看向自己,更是心虚,怯然垂眸等着他的斥责。
“满意了?”
柳轻嗓音微哑地低问道。
谭菲绯哪里还敢顶嘴?只是细若蚊嘤地咕哝道:“我就是关心一下嘛……”
柳轻没有反驳,略显生硬地道:“我送你回去。”
他的语声虽不疾不响,却带着不容反抗的威慑。
谭菲绯见他眸色幽冷,但却没有出言斥责,已是倍觉侥幸,哪里还敢违拗?自然乖乖地点头。
柳轻遂扶着她向外走去。
这一路,两个人格外冷清,谭菲绯几番欲打破沉默,却终又没有勇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双扶着自己的熟稔臂膀似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
挣扎许久,她终于乍着胆子小声道:“好冷!”
柳轻并未如她所愿地有任何关切表示,仍是保持着不紧不慢地前行,只低声道:“快到了。”
西风萧瑟,衣袂清寒。
曲晨踏进润翠轩的时候,把甄嫂唬了一跳,忙迎上来道:“怎么这个时候忽然回来了?!”
曲珣虽然吩咐过要将润翠轩备着随时待用,可也没说什么时候用,如今虽入了冬,但锦曦岛下有温泉,因而地气极暖,尚不需用炭盆取暖,所以她只将帘幔等物都换了厚实御寒的,却不料他们竟是说来就来!
“霞儿想回来住。”
曲晨没有多做解释,只是轻声回了一句。
甄嫂急道:“这……屋冷床冷的,如何使得?!”
被中的人儿微微一动,曲晨忙轻收了一下怀抱,抬手抚了抚江染霞的脊背,对甄嫂道:“你别急,这被子里还暖,你先去把床熨热了,我放她上去捂着,你再生炭盆也来得及。”
甄嫂连声称是,忙手脚利落地准备床榻。
曲晨始终在旁稳稳地抱着江染霞等着,直到床暖帐温,方才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被卷放到榻上。
被中的人儿脸色惨白,额角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却狠狠抿着失血的双唇没有发出一丝□□。
曲晨轻柔地为江染霞盖好被子,又抽出怀中的帕子为她拭去汗水,心疼地道:“伤口是不是很疼?一会叫人来给你看看,可别裂开了。”
江染霞没有拒绝,无力地微微点了点头。
挪往润翠轩的一路,曲晨已是极力地小心保持平稳,江染霞外面的伤口虽然未破,但仍造成了轻微的内伤出血,一时间,换药包扎,又是一通忙碌,天色便已傍黑了。
柳轻循例来诊脉,走到房门前,犹豫了一下,轻轻叩了叩门。
曲晨手里的粥正喂到一半,随口应道:“进来吧。”
但外面的人却没有推门,倒是江染霞伸过手来拽了拽他的衣袖。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