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珣恍若未闻,犹自接着往下说道:“开始时,书信往来热切,彼此互诉衷肠,一年多以后,那流放之人的回信便渐渐疏少了,往往是夫人去了两三封信,才回个一封,也不过寥寥数语,只说日子艰难,忙于生计,无暇写信。夫人自然心疼,少不得悄悄寄些体己为之解窘,他也从不干涉,倒赞他夫人有情有义。后来,有一天,那流放之人忽然来了一封长信,感谢她这些年来不忘旧恩、多方照拂,说自己渐渐适应了流放地的生活,也有了心爱的女子,那姑娘不嫌他身寒人微,甘愿陪他同守清贫,时过境迁,大家都有了彼此的家庭,也该忠于各自的婚姻,往事已矣,今后就不要再写书信彼此打扰了。”
说到此处,曲珣语声一停,瞧着曲晨的表情。
曲晨愣怔了半晌,方才有些艰难地道:“他骗人……那个未婚夫早就死了,那些信都是假的!”
曲珣唇角一勾,不置可否,接着道:“他夫人接到那断情之信,伤心欲绝,他不妒不恼,反而事事迁就,变着花样地哄他夫人开心。又过了一两年的光景,他夫人虽也写过几封信,但那流放之人再未送来只字片语,他夫人也就渐渐灰了心,与他虽无情爱,但感念他在危难之时挺身而出的痴心,和数年来的体贴宽容,自觉有愧,又已为他诞育子女,夫妻之间也是和睦相敬,况且他一路青云直上,今非昔比,自己的母家已反过来要仰仗他的照拂,慢慢便也收心认命,一心一意地跟着他过日子了。”
“后来呢?”
曲晨不甘心地追问道。
“后来啊,”曲珣心平气和地道,“他足智多谋,神机妙算,不光自己借着岳家的势力飞黄腾达,连带着他岳丈也是步步高升。”
曲晨咬牙道:“再后来呢?”
“再后来?”
曲珣气定神闲地道:“翁婿二人联手,权倾朝野,你去京城不都看见了?”
曲晨切齿道:“就没有人拆穿他的谎言吗?他夫人在深宅内院不知真相,她母家怎会无人知晓?为什么都不告诉她实情!”
曲珣挑眉笑道:“为什么要告诉她实情?”
见曲晨犹自未解,他不急不恼地道:“他岳丈有了这样的女婿,才能如虎添翼,煊赫朝堂,若是说出实情,倘或自己的女儿不懂事闹起来,倒坏了两家的情分利益,不如不说,岂非皆大欢喜?”
曲晨气得红着眼圈道:“那就这样合谋骗她一辈子与杀死自己爱人的凶手白头到老吗?!”
曲珣轻描淡写地道:“那人曾经说过一句话,他说,没有被拆穿的谎言不算谎言,那就是事实。”
“他简直就是……恶魔!”
曲晨双拳狠握,忍着怒气问道:“难道这世间就没有一个人能治得了他?”
曲珣摇摇头,不愠不火地道:“目前没有。”
曲晨满是热切地抓住父亲的手臂道:“爹你一定有办法将他打回原形,让世人都看清他丑恶的嘴脸,是不是?”
“不是。”
曲珣的回答干净利落,丝毫没有给曲晨一点幻想的空间。
他平静地道:“我不过是栖身荒岛的一介布衣,能得温饱续命已是不易,哪有能力去掺和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人仙事?我若真有这个本事,何必让你千里迢迢赶赴京城屈膝求人?”
“爹——”
曲晨笃信父亲就是懒得理会这些尘俗功名,才故意敷衍自己,正待再缠,却见曲珣敛容正色道:“晨儿,还有几个月就是你弱冠之年,加冠之后你便是成人了,凡事该有自己独立的思考,也要慢慢学会去面对这世间很多残酷的现实。你要明白:谎言并不都会被拆穿,恶行并不都会受惩治,正义并不都会被伸张,那些罪孽深重的人,也并不都会伏法受报。你要想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样的人:扬善不是为了期待善报,止恶不是为了惧怕恶报,你所做的一切选择,只是因为你想要自己成为那样的人。”
曲晨怔怔地望着自己的父亲——他的目光中有一种很沉重的东西,仿佛是深深的期待,又好像是浓浓的担忧。
他似乎回到了父亲将河图详解交付给自己的那一天,莫名感受到一种令他窒息的压力。
“就拿眼下的事来说吧,”曲珣似乎也察觉了他的情绪,移开目光转换话题道,“你也可以像他那样不择手段地占有自己喜欢的女子,只要你不在乎霞儿的感受,不介意她的回应,你师父年纪大了,管不了这么宽,我呢,也没这个能力管,就算你是我的亲生儿子,教你养你到现在,也该放手了,总有一天你要自己思考、自己判断、自己选择,走你自己的路。”
曲晨用力地抿了一下唇,有些艰难地道:“爹,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真的很爱霞儿,我不想失去她!”
他满是哀求地仰望着父亲。
曲珣垂眸凝注着他的双眼,柔声道:“我记得我让你想清楚:你究竟是爱她还是想占有她。你想过吗?”
曲晨有些无赖地道:“我爱她,但也想占有她。”
曲珣无奈地摇头道:“爱和占有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占有,就是像那个人一样,牺牲对方的一切来满足自己的欲望,而爱,是付出自己的一切让对方幸福。”
曲晨垂首沉默半晌,忽然抬眸看向曲珣,含泪道:“爹,我爱她,我想让她幸福,可是我舍不得失去她,你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再努力一下,也许她就会喜欢我、愿意嫁给我的!”
他哀声乞求道:“我发誓一定不会再强迫她、伤害她,也不会欺骗她,爹,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就一次!求你了,爹,求你!”
曲珣蹙眉阖眸一晌,终于睁开眼缓缓点了点头道:“也罢,难得你痴心一片,执着至此,若不许你尽力,倒怕错失了缘分也未可知,那就再给你一次机会,看看她到底是不是你命中注定的人。”
曲晨没有想到他竟然这么痛快就答应了,不由喜出望外,笑意方扬,就听曲珣沉声道:“不过,你要说个期限,女儿家青春短暂,你不能无休无止地纠缠下去误了人家的终身,你说个日子,若届时霞儿对你仍无情意,你就要彻底放手,再不许盯着她。”
曲晨迟疑半晌未敢开言:他当然希望争取到的时间越长越好,但若说得太长,只怕父亲着恼,连这最后一次的机会都收回了,若说得短了,自己又是毫无胜算,生恐浪费了这宝贵的契机。
曲珣见他踌躇不定,怜惜一叹,柔声道:“照我说,最多不能超过一年,霞儿明年已经要十七了,花季女子耽误不得,况且,你们同处一岛,近在咫尺,彼此熟悉互相了解皆是便宜,若有缘分,一年也足够长了,若无缘分,拖延再久也是徒劳枉费。”
他语声一停,看向曲晨道:“你意下如何?”
一年之期已经远超曲晨的期待,他没想到父亲竟能如此宽限,喜出望外地感激道:“谢谢爹!”言罢,膝行退后几步,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头。
曲珣表情严肃地道:“不过,丑话说在前面,若是明年此时,霞儿仍无相许之意,你可要言而有信,从此不再打扰她的生活。”
曲晨用力点头道:“是,孩儿一定言出必行!”
在他心里,一年之期已经绰绰有余,他有信心自己能虏获芳心,抓住这失而复得的良缘!
曲珣慈爱地一笑,起身道:“好了,你们闹腾一夜,我也不得休息,既然都说定了,我也要回去补个觉。”
他打了个哈欠叹道:“年纪大了,熬不起啊。”
曲晨心满意足,忙不迭跟着起身殷勤地搀扶父亲回房歇下。
故先考柳公群大人
故先妣柳母秦氏孺人合墓。
玉碑金字,在朝阳之下闪闪耀目。
玉炉中的三支香早已燃尽,碑前的人却还笔挺地跪着。
柳轻定定地怔望那折射着霞彩的金字。
这两行字,他看了十几年。
十几年来,他始终认为这是一对爱人最美好的结局——恩爱一生,合葬永世。
父亲和母亲的一生短暂却完美,若非说有什么遗憾,就是能缠绵相伴的日子太短了,他一直期待自己可以弥补这种缺失,所以苦心孤诣地钻研医术,他对自己的医术只有一个要求:绝不让病魔夺走他的爱人!
可是,他太天真了!
这世上能夺走挚爱之人的,除了疾病,还有太多,而某些东西,是他连抗争的资格都不具备的!
时至今日,他不仅没有与心爱之人合葬的福分,连为她孤守此世的愿望也成了泡影。
柳轻垂眸自嘲地一笑:他很感激父亲给自己自由选择婚姻的权力,只可惜,这世上的很多“自由”其实都是毫无自由,很多“选择”其实只是无路可选!
世界就是以一种可笑的矛盾的逻辑存在着:“自由选择”的名目下,只有一个选项,你可以“自由”地选择它,但是不能不选。
就像深情和无情相依并存一样,父亲对母亲何其深情,世人皆见,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般的深情殉死,对一个只有七岁的孩子是何等的残忍绝情……
柳轻缓缓俯身叩首,慢慢直身站起,一步一步向着漱雪斋走去:都说子承父业,真是一点都不错,自己又何尝不是像父亲那般看似多情实则无情的人?
自己跪在那丫头母亲坟前发过誓:有生之年当倾尽所有周护她平安,不让她再受半分委屈、再有丝毫伤害。
但事到临头,她受了那样大的委屈,自己却对那个欺她伤她的人毫无作为,甚至,还要处心积虑地逼着她投入那人的怀抱!
当初说若悖誓食言会怎样来着?
不妨快些报应了吧,因为他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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