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风细雨,马倦车缓。
江染霞没有再挥鞭叱车:她知道,马已经尽力了,再抽也跑不起来了。
他们没有能够进入下一个村落,因为马车靠近村落边缘的时候,柳轻就已察觉到周遭潜伏的危险气息,他立刻让江染霞拨马绕过村庄。
埋伏没有得逞,一干猎杀者不甘心地直追而来。
江染霞叱车疾驰,柳轻执箫仗剑阻击敌袭。
这伙人个个身手不弱,且前仆后继大有玩命的架势,柳轻先时手下还拿着分寸,结果马车险些陷入重围,他不得已只好加重出手,及至敌方几乎全员重创,方才停止了追击。
柳轻忽然叹了口气,柔声道:“霞儿,把车停了,给它卸下来休息吧。”
“哦。”
江染霞应声停车,跳下去牵着马往路边的树荫走。
柳轻也跳下车,却没有上前帮忙,只是叮嘱道:“你给它多喂些食水,让它好好歇歇,自己也吃点东西,我去周围看看,免得有追兵跟来。”
江染霞一边忙着拖车卸马,一边应道:“我知道了,公子快点回来,我等公子一起吃。”
柳轻没有答话,转身掠了出去。
直到数十丈外的树林深处,他才停住身形,淡淡地道:“出来吧。”
衣袂声响,他面前一丈之地飘落一个大汉:缁衣敝履,身形魁梧,散髻蓬鬓,络腮髭髯,双目炯炯,后腰上挂着一个酒囊,肩头扛着一把厚重的朴刀,看岁数不过而立之年,脸上的神情却满是懒散倦怠。
柳轻见他现身,沉默地长揖一礼。
那汉子嘿嘿一笑道:“你拜我也没用,我还是一样要杀你。”
“我知道。”
柳轻直起身道:“我这一拜是谢阁下方才没有即刻出手。”
那汉子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摸了摸鼻子道:“我就是最怕看到女人哭。”
柳轻笑笑道:“你是个好人。”
那汉子将肩头的刀在地上一拄,道:“可惜,好人也想要这三十万金。”
“我理解。”
柳轻抽箫拔剑道:“那就看看好人的命里有没有这个财运。”
他聚气凝神,丝毫不敢大意——仅从对方的身法气息上就能判断这是一个可以媲美肖绝的对手。
那汉子见他亮兵刃,也收了懒散之态,眸中精光暴涨,握刀的大手一紧,眨眼间只觉周遭的空气都为之一凝。
对峙并没有持续多久,朴刀便如疾风骤雨般呼啸而来。
刀影,排山倒海。
刀法,刚猛霸道。
剑走游龙,分涛破浪。
箫展玉屏,推波拒澜。
这汉子内功深厚,已在柳轻之上,但招法路数偏于刚劲,锦曦岛之武学却是刚柔并重变化多端,柳轻又尤善以柔制刚借力引力,故而这一战倒是颇具悬念。
堪堪数十回合,双影一分,二人彼此皆已心生敬佩,那汉子笑道:“你先打了一场,我原该等你歇过再出手才是公平。”
柳轻笑道:“你是来杀人的,又不是来比武的,何须公平?”
那汉子点头道:“言之有理!这个江湖弱肉强食,本就没有公平可言。”
朴刀一摆,他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
刀风一炽,大开大阖,比之前更为凌厉。
柳轻眸色一深,没想到对方先时竟还有所保留,忙凝神应对。
那汉子刀光夺目刀刀暴烈,柳轻箫剑不敢与之相接,一方面如此力量的兵刃格击声音必响,他怕惊动数十丈外的人儿,另一方面,他也明白无论腕力、臂力还是内力,自己都在对方那里讨不到便宜,故而只是以巧搏力连消带引。
然而,有一件事对柳轻大为不利,便是他右肘的筋络之伤——虽然这些日子他总抽空推拿恢复,伤势也缓解了许多,持剑对付那些三四流的角色已不要紧,但真正的高手过招却容不得半分差池,何况他在眼前这汉子手下并不占优反倒顾忌颇多。
手肘上倏然传来的酸痛令盈虹剑几不可察地一滞。
就是这瞬息相差,已是生死之别——一寸长一寸强,朴刀原就比剑要长得多,只差了这半个呼吸的时间,剑势没有追上刀势,眼看着明晃晃的刀锋冷森森直扑柳轻的脖颈。
他心头一黯,阖眸待死,在这刹那之间,脑海中只有一个人的影子:丫头,来世等你。
但是,来世并没有那么容易到来,因为今生的刀只轻轻搁在他的肩头。
柳轻缓缓睁开双眸,那汉子的眼神中满是惋惜,沉声开口道:“我此生第一次为钱杀人。”
柳轻淡淡一笑道:“希望不要有第二次。”
那汉子盯着他,半晌,才有些艰难地道:“对不起,我需要这笔钱。”
柳轻平静地道:“我明白。”
那汉子握刀的手青筋渐渐暴突起来,他缓缓地道:“我叫卫珹,这辈子我欠你一条命,下辈子记得找我来拿。”
斩魔刀卫珹,号称江南第一刀,为人义气豪勇,是江湖上人人称道的大侠。
柳轻点了点头道:“能死在江南第一刀下,也不算辱没我柳家门楣。”
他忽然笑了笑道:“既然是你,就不必等来世了,我死之后,你替我把她……”
他转眸眷恋地望了一眼马车的方向,接着道:“送去苏州,你我今生不欠,来世不见。”
卫珹瞪着他又看了半晌,道:“你右肘有伤?”
“不重要。”柳轻淡淡地道。
握刀的手渐渐松下来,卫珹沉声道:“你右肘带伤先战一场,又有诸多顾忌满心旁骛,你的内功虽比我弱了半分,但剑却比我快了一分,论实力,我杀不了你。”
柳轻未曾开言回应,忽听江染霞远远的高声唤道:“公子!”
想必那丫头久等不见他回转,未免有些焦躁起来。
轻轻的呼唤声,传到耳中,却如刀一般割痛柳轻的心——傻丫头,以后我再不能应你了。
“公子——”
她又是一声呼唤,嗓门比方才又拔高了些。
柳轻低声道:“快动手吧,别让她看见。”
若让那傻丫头瞧见他是死在此人手中,只怕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跟这人回苏州的!
卫珹轻轻地道:“你放不下她?”
“公子!”
江染霞的呼唤更多了几分慌乱。
柳轻忍着心头巨痛撇过脸道:“我死而无憾。”
握着朴刀的手骤然一紧,柳轻猛咬牙关,防止自己在刀锋之下发出任何呼号。
刀光一闪。
倏然断开。
砰然倒落在地。
只是侧旁的一棵大树。
柳轻诧异地转眸,卫珹拄着朴刀,神情已恢复了先时的懒散,他无奈地耸了耸肩,笑道:“看来算命的说得对,我这辈子没有偏财运。”
柳轻怔怔地望着他,问道:“你信命吗?”
卫珹神情有些落寞地道:“有时候信。”
脚步声响,江染霞显然是循着树倒的声音跟过来的。
银光一闪,柳轻悄然将盈虹剑还鞘。
“公子!”
远远看到柳轻的身影,那丫头欢叫一声加快了步伐。
柳轻转头,望着熟稔的身影自林间飞跑过来,有一瞬间,他几乎差点控制不住想要迎上前去将她紧紧搂入怀中的冲动。
江染霞跑到近前突然停住脚步,警惕地看着卫珹,小声问道:“公子,他是谁啊?”
柳轻回过头对卫珹一笑,道:“他是来求医的病人。”
“病人?”
江染霞悄觑了一眼旁边被劈断的大树,又狐疑地盯了卫珹一眼,显然不信,但却没有再说什么。
柳轻柔声道:“你去,把纸笔拿来,我要开方子。”
“哦……”
江染霞应声,又不放心地横了卫珹一眼,才转身快步往回跑。
“三十万金不要了?”
待那丫头跑远了,柳轻才低声问道。
卫珹瞧着那穿梭在林间的小小身影,眸色有些复杂地道:“以你现在的处境,她还肯跟着你,这颗心便是三百万金也换不来的,三十万金实在太少了,只怕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还得赔上下半辈子的良心。”
柳轻笑了笑道:“是啊,钱买得到的东西,都不值钱,值钱的东西,钱都买不到。”
卫珹也笑了笑,神情却是黯淡,翻手将朴刀扛在肩头,转身便走。
“卫兄留步。”
柳轻扬声阻道。
卫珹转身哂笑道:“怎么?你还真要给我看病啊?”
柳轻笑道:“我素不爱欠人情,你放我一命,我医你一病,大家互不相欠。”
卫珹摸了摸鼻子道:“我吃得下睡得着,哪有什么病啊?”
柳轻挑眉道:“可否容我持脉一观?”
他说着,向那棵砍断了的大树一指。
卫珹不信邪地摇了摇头,却还是走到那株断树旁。
树桩断口很平整,高低也正好,柳轻伸手请脉,卫珹一边把手放上前,一边打趣道:“你不会是想趁机卖狗皮膏药吧?”
其实听云公子的医术他是早有耳闻的,不过觉得自己并无什么疾病。
柳轻笑道:“放心吧,我只开方,不卖药。”
江染霞捧着笔墨纸张心急火燎地赶回来的时候,果见柳轻在凝神诊脉,这才松了一口气,端着东西悄悄候在一旁。
柳轻诊过双脉观过舌苔,轻轻叹了口气,道:“卫兄平日可是喜肉嗜酒?”
卫珹笑道:“这是自然!”
柳轻又问道:“卫兄,可曾有过足趾或膝盖关节肿痛?”
卫珹脸色一变道:“这两年右脚拇指时常肿痛,今年疼得更厉害,有一次差点不能走路,什么膏药都不管用。”
柳轻蹙眉道:“膏药自然不管用,你这是平素饮食不节,脾经受阻,湿浊内蕴,滞留于关节经络,方成此疾,若不及时医治,将来患处会日益增多,严重的可能会无法行走。”
卫珹讶然道:“我还以为是风湿,没想到竟会如此严重!”
柳轻笑道:“此症可轻可重,你若从今往后戒酒忌肉,少吃这些湿热之物,再佐以汤药善加调养,便不会复发,但若仍是饮食无度,严重起来不光会红肿疼痛,还会骨节变形。”
卫珹一脸痛苦道:“酒肉都不能吃,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江染霞在一旁忍不住道:“人活着难道就为吃肉喝酒?那和猪有什么区别啊?”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对这个人没好感。
柳轻蹙眉低喝道:“不得无礼!”
卫珹倒不生气,反而饶有兴致地转向她问道道:“那你说人活着该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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