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随着时间推移,江染霞的情绪越来越失控,渐渐抑制不住地低低啜泣。
柳轻知道她已在竭尽全力压制心头的恐惧,仍未免听得神伤。
他犹豫了一下,脚不停步,另一只手探入怀中,在随身针囊中抽出一支银针,抬起抓着江染霞手腕的手,狠了狠心,一针刺入她指尖的中冲穴。
十指连心,指端之穴最是疼痛钻心!
那丫头一声惨呼,直听得柳轻心痛欲碎,他拔出银针停步回身。
疼痛能使人清醒,虽然冷汗直冒,但江染霞的神思却已回转,眸色清明,再无先时的惧憎之色,她抬眸望向柳轻虚弱地道:“多谢公子。”
怜惜地为她拭去额角的汗水和腮边的泪痕,柳轻柔声道:“再忍忍,我们快点走。”
江染霞点头道:“公子不必顾我,我跟得上。”
柳轻转身拽着那丫头加快速度继续行进——他知道,这一针之痛维持不了多久的清醒,他也知道,越是加快速度,呼吸会越深,血液巡行会越快,那惊魂草的侵入就越迅速,但他只想尽快结束这幻阵对江染霞的心神摧残,因为他已经下不去手再刺第二针!
果然,不过片刻,那丫头的状态又开始混乱起来,柳轻硬着心肠不回身、不驻足,反而加快步伐几乎是拖着她一路跑去——幻阵的可怕之处并不是本身有多少凶险,而是人在幻觉中的精神折磨会击垮自己的意志,一个人若是意志崩溃了,即使出了迷阵,神志也可能终身无法恢复正常。
路边倒卧着的一具枯骨,令柳轻眸色一深,他刚要再加快一点脚步,只听身后的人儿一声惨呼:“娘!”
江染霞拼尽全力地一挣,向着那枯骨扑去。
柳轻不防之下掌中捏着的手腕竟被她挣脱开,幸好还有布带绑着才及时阻住她的动作。
“霞儿!”
他用力把住她的双肩。
“放开我!”
江染霞死命地挣扎着,眸光散乱,痛哭失声,执意要向那枯骨而去。
柳轻只得舒臂将她钳制在怀中,探手再去摸银针。
不料,江染霞扭头来看见他忽然歇斯底里地一声尖叫,水眸中戾色一现,探手去拔腰间的挽月剑。
柳轻被她凄厉的叫声和满是杀机的目光惊得一愣,直到剑光一闪才醒过神来。
江染霞哪里是他对手?
挽月方出,便被他伸手一带送回鞘中,下一刻,他出指如风,点了那丫头的睡穴,战栗惊惧剑拔弩张的人儿颓然倒入他的怀中。
柳轻搂着那单薄的小身子,心头满是痛惜和惊疑:什么人能令立志修佛的她如此恨毒?!
但他已经没有时间多想:就在剑光一闪的瞬间,照亮了路边灌木阴影中的一朵蘑菇——蓝灰色的蘑菇,伞盖上有一丝一丝极细的鲜黄花纹。
这是暹罗特有的一种毒菇,暹罗语叫做“天神的肉”,中原称之为“登仙伞”,这种菇会散发一种近乎无味的气体,虽然无毒,但可悄然麻痹人的身体,如果吸入者正好倒在这菇丛间,那就只能慢慢地等死。
惊魂草凭借内功和心志还能抵抗,登仙伞的麻痹却是完全无法防御的!
柳轻解开自己臂上绑的布带,弯身抱起江染霞——他知道现在自己没有任何选择,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带着她冲入阵心,只要离开这片充满死亡气息的地方,登仙伞的麻痹作用是会渐渐消失的。
柳轻一边心中默算,一边纵身疾驰,他明白这般运动会加速自己吸入空气中致命的气息,也会加速血液巡行这些毒素,但他除了赌自己能在身体失控前冲入阵心别无他法!
两旁灌木中的登仙伞数量越来越多,柳轻知道自己离阵心越来越近,但是,全身的麻痹和乏力感也越来越明显,他渐渐已有些抱不动江染霞了。
骤然一个趔趄,柳轻险些扑跌在地,勉强稳住身形,他轻轻放下怀里的人儿,摸出四根银针,分别在双臂和双腿上各取了两个穴道插入——他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
就在他再度弯身准备抱起江染霞的时候,突然发现她脸色惨白浑身是血,胸前插着一把剑,一双水眸大大地睁着,已是全无神采!
明知是幻象,柳轻的心口依然是一痛,忙伸手去摸她的脉息,探得脉搏平稳,他才安心,俯身抱起娇躯,更加快了飞掠的速度。
两支银针没能坚持多久,柳轻的双臂越来越沉,双腿也越来越不听使唤,他知道自己离阵心已近在咫尺,此刻他若放下手中的人儿,必能获取一线生机。
但是,他放不下!
他的双手已失去知觉,无法再运针刺穴了,并且,他知道登仙伞毒已深,再加多少针也是徒劳,他只有拼尽全部意志努力向着阵心而去。
两旁的灌木上,密密麻麻全是登仙伞。
骤然,柳轻停住身形,因为他看见一个人——曲晨!
曲晨静静地站着,双眸冰冷地注视着他怀中的人儿。
他回来了!
他来要回属于他的人了!
柳轻心如刀绞,剧烈地喘息着,不由自主地加大了手臂的力量,差点忍不住要转身逃走。
幻象!
那不过是幻象!
理智在心头大吼,柳轻的身体却仿佛被定住一般纹丝不能动。
曲晨缓缓抬眸,满是恨意的双眼狠狠地盯着他,慢慢抬起一只手,示意他将手中抱的人儿送过去。
她是他的,从一开始就是!
无星,你把她让给我好不好?
从小到大,一直是我让你的,就这一次,就这一次!
从此以后,今生今世,我什么都让给你,什么都不要了!
曲晨依旧没有说话,另一只手却缓缓抬起玄铁剑柄。
“但凡有些产业的人家,兄弟阋墙骨肉相残的还少吗?”
“譬如我和听云,虽不是亲生兄弟,但自小一处长大,也和亲手足是一样的,我们就从没有争过什么!”
无星,我没有跟你争,真的没有!
兄弟阋墙,骨肉相残……
兄弟阋墙,骨肉相残……
柳轻蓦然一声大吼,用尽所有心力向着曲晨冲过去——要杀就杀吧,若失去她,今生还有何可恋?
曲晨一直无声倒退,始终保持站在他面前。
柳轻拼尽全力想脱离面前的幻象,但双腿却已支撑不住,向下扑跌出去。
他努力用双臂护住怀中的人儿,不使她碰撞到地面受伤,却不防自己手臂上的银针被直撞入骨!
一阵摧心巨痛,眼前曲晨的幻象消失,他看到了路的尽头!
阵心!
柳轻一阵狂喜,虽然膝盖和手肘以下都没了知觉,但他还可以爬!
就这样,他用自己的双臂垫在江染霞的身下,一点一点推着她向着路尽头挪去。
其实只有几步路的距离,他却几乎耗尽了所有的意志。
出了灌木丛,眼前为之一阔,似是一片宽敞的地域,但柳轻已无力抬头观察四周,他只是竭尽一切可能将手中的人儿送得离那些可怕的气息远一些,更远一些……
因为他知道自己已无力解开江染霞的穴道了,虽然他下手极轻,但穴道自解也起码要五六个时辰,如果继续吸入这些致命的空气,那丫头可能永远都不会醒来了。
这般的挪动不知坚持了多久,终于彻底停止了——柳轻的意识还在,但身体却已经再无力移动。
他停下来喘息着,忽然发现面前多了一双穿着粉紫色丝鞋的纤足。
“你倒是挺有本事,竟能闯入我的阵心。”
一个女子的语声在上方冷冷响起。
原来她就是阵主?!
柳轻浑身麻痹,已无力抬头,只能勉强提起语声道:“请姑娘息怒,我等并非有意挑衅闯阵,实是冒撞之下入了天罡天门叠阵,不查姑娘布的是转向阵,才自惊门又落入此阵,姑娘阵法精妙,我等实无出阵之能,唯有冒死向阵心求解。”
那女子冷笑一声道:“你既懂阵,又有能耐闯入我这阵心,我岂能留你?”
柳轻明白闯阵心历来是犯了布阵人最大的忌讳,忙道:“在下知道此番行事唐突,不敢求姑娘宽赦,只是,与我同来之人……她并不懂阵法,乃为我所误才来到此间,她道不破姑娘阵法玄机,请姑娘放她一条生路。”
那女子咯咯咯一阵讥诮地大笑,道:“你自身尚且不保,竟还有心维护别人?”
她停住笑,仿佛蹲下了身子,声音离得近了些,问道:“怎么?她是你心爱之人吗?”
柳轻心底里有千万个愿意,愿意承认一次,承认他爱着那丫头。
一次也好!
只是,他连对方是谁也看不到,更无法摸清对方的意图,只有狠狠地将徘徊在唇边的那个字咽回去,艰难地吐出另两个字:“不是。”
一把冰冷冷亮闪闪的匕首忽然在他脸上拍了拍,一只手拎起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扳去一侧。
柳轻看见不远的地上有一堆白骨。
那个女子冷冷地道:“瞧见那堆骨头吗?两年前他也是这样闯入阵心,我也是用这把匕首割破他的喉咙。”
幽寒的匕首轻轻在柳轻脖子上蹭了蹭,那女子声音里满是诱惑地道:“小子,你可想清楚,我这一刀下去,你这辈子就完了,你若真的喜欢她,现在不肯说,今生就再没机会说了。”
今生最后一次机会了吗?
柳轻心头涌起无数复杂的波澜,那句压在心底深处许久许久的话汹涌翻腾着企图冲口而出!
但是,脑海中浮现出的那双冰冷的、满是恨意的眸子生生阻断了一切。
他缓缓地阖上双眸,唇角漾起一丝凄然的苦笑,低声道:“还是……来世可期。”
最后一丝意识终于消散在麻木的身体里。
“若没有来世呢?”
一句幽幽低问在冥冥中响起。
可是,已无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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