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西斜,山路崎岖。
左右右左,左右左右,不取中路。
柳轻按照江染霞说的规律一路寻去,只觉山势渐陡渐险,心中忧急更甚。
攀上一个陡坡,他愣住了:面前是一片嶙峋怪石参差错落,根本就没有路!
没有路?!
对!
这里是荒山,哪能处处有路?
柳轻焦急地四处张望,蓦地,石丛尽头白影一闪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他如离弦之箭般飞掠而去。
白影不是人,只是一件衣服——柳轻的外袍。
那丫头定是怕他在乱石丛找不到她的去向!
柳轻不觉会心一笑,心头的不安也稍缓:至少在此处时江染霞还无恙。
白袍被腰带扎在一块瘦长的大石上,远看倒颇像人的背影,此刻已被兵刃和暗器破坏得百孔千疮——它可以为柳轻指路,也可以引来追兵。
白袍正对的是一路参差嶙峋的山石,虽然难走,但利于隐蔽踪迹,柳轻身形一动,却又停下,扭头望向另一边。
此处已近山顶,树木稀少,除了岩石,几乎无可避身之处,左侧山壁上有一条“路”,仅一掌宽蜿蜒绕向山峰的后面。
如果这也算是一条路,那么按照之前约定的循环规律,江染霞应该选左路,也就是这条只容一足之宽的险路。
柳轻来到岩壁边:这条“路”其实只不过是陡峭的山岩上一条凸起的石脉,环岩而去,一眼看不到尽头,壁上并非全无可攀抓之处,但,下面就是陡坡峭壑,倘若失足,以她的功力绝无生机。
她会选这条路吗?
柳轻无声一笑,还剑入鞘,飞身攀上岩壁——向无路处寻蹊径,于危机中生奇思,那丫头若不选这里便不是她了!
山风猎猎,山壁危危,饶是柳轻的身手也觉不易。
她是如何爬过来的?
愈行愈险,愈行愈难。
柳轻忽然停住身形:蜿蜒的石脉在前方不远悄然隐入山岩,这竟是一条绝路!
于此处垂眸,下临的已不是坡壑,而是深不可测的渊谷。
柳轻望向来路——他猜错了?那丫头并没有选这条路?
如果真选了这条路,她也许根本无法走到这里,一路上那么多惊险之处,每一处都可能是她的跌落之地。
对!
他宁可是自己猜错了,宁可不要刚才那般沾沾自喜的灵犀。
正要返身回去,柳轻眼角的余光蓦地瞥到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定睛看去:近旁石脉边缘的棱角上挂着一片东西在风中微微拂动。
他向前两步俯身细看,山岩缝中牢牢卡着一片轻纱,探手摘下,是鱼肚白水仙纹亮地纱!
他猜对了,江染霞来过!
可是,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峡谷!
“霞儿!”
柳轻终于忍不住大喊一声,他已经顾不得会不会引来追兵了!
莽莽群山轻轻地回荡着他的呼唤。
你在哪里?
就在他要喊第二声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很微弱的声音从下方飘来:“公子,我在这里。”
这般轻微的一声回应,却令柳轻眼眶一热——她还活着!
山风萧萧,在岩壁缝隙、凹洞中啸鸣,扰乱了听力,他竟没有察觉到下面有人!
柳轻一手攀住石脉边缘,将身子挂下去低头一看:脚下丈许之外的岩壁上有一棵小柏树,江染霞双手抱着树干,已不知在那里吊了多久。
她努力地抬起头,看到柳轻垂下的左手,笑道:“公子的毒解了?”
柳轻刚想回话,蓦地听到轻微的“喀啦喀啦”声,定睛细看时,才发现那小树已不堪重负地根须半露,忙道:“别乱动!”
江染霞早就瞧见渐渐翘起的树根,勉强笑了一声道:“我好像胖了……”
语声未落,只听“咔嚓”一声,那小树主根断裂整棵颠倒过来,只有几支细细的侧根犹自苦撑。
柳轻本已飘身而下,找到了另一个抓手处,闻声看时不觉失声惊呼:“霞儿!”
“公子别过来!”
这是她最后的呼喊,紧接着,“哗啦”一声响,小柏树带着一捧泥土连根而出,和那个与它纠缠了良久的人儿同向深渊落去。
与此同时,柳轻也放开抓着岩壁的手,以更快的速度向着江染霞追去——傻丫头!我怎么可能不过来?!
他们相距本就不远,柳轻眨眼间就追到江染霞身畔,舒臂一揽,娇小的身子在半空中一转,被他搂入怀中。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是在……映月楼下吗?
当时为何会不顾一切跳下去救她?
“公子何必跟我一起摔死?”
江染霞在他的怀抱黯然道。
“傻丫头,谁要跟你一起死?”
柳轻将她身子一转交到左手,笑道:“我们要一起活着。”
言罢,他抽箫在右手,向着面前的岩壁拧身一指。
玉箫在岩石表面上重重划过,但见火花四迸,玉石相磨之声刺耳,二人的下坠之势为之一缓。
“公子你太厉害了!”
江染霞惊喜地大声赞道。
柳轻目注岩壁,扬声问道:“你怎么掉到下面去了?”
江染霞面有惭色地道:“我爬到这里才发现是死路,本想退回去,换手的时候没抓稳就掉下来了,幸好裙子被石头勾了一下,方向变了一点,正好抓住了那棵树。”
柳轻疼惜地垂眸飞快一瞥道:“有没有受伤?”
“没受伤,”江染霞有些不安地问道:“我……我是不是让公子失望了?”
她先是跑到脱力,又在这山间攀逃了那么久,体力早已透支,再在这峭壁上爬了一路,摔下来之后又不知在树干上吊了多长时间,柳轻难以想象这丫头是如何支撑到此刻的!而若非选了这条非路之路,恐怕也不可能骗过那些追兵,她在危急之中显示的机变和坚忍岂止是没有让他失望,简直超出他预期甚多!
他扬唇一笑道:“出乎意外。”
自从开始点拨她武功,他便从不吝惜称赞,他喜欢看这丫头得意洋洋的笑,那样自信的她有着特殊的光彩。
江染霞却有些气馁地道:“啊?公子对我期望那么低呀?”
柳轻没有说话,眉头微微一蹙:虽然玉箫受岩壁的阻力令二人的下降速度减缓,但是随着降落的时间越来越长,速度又逐渐快起来,而这降落的终点却还遥不可见!
江染霞也发现了两个人逐渐提升的下坠速度,她悄觑着柳轻道:“公子,两个人太重了……”
她抿了抿唇,终于没敢说后面半句。
一到性命交关就想让他放弃她!
柳轻眉锁更深,加大了扣住她的手臂力量,防止这傻丫头做什么蠢事,沉声道:“说好了生死不弃,霞儿要背约吗?”
霞儿,今日同生共死,我绝不弃你!
他催动内力,玉箫入石更深,火花迸溅,下坠之势又是一缓。
怀中的人儿没有再出声,只是静静伏在他肩头。
陨落,仿佛无休无止,脚下的渊谷不知深几许。
血肉之躯终非铁打:柳轻奔逃一下午,又耗功驱毒,加之失血甚多,此刻运箫缓解坠落之势已渐觉不支。
额角沁汗,手臂酸麻,内力也近极限,他的心不由一沉。
“快到底了!”
沉默伏在他肩头的人儿忽然扬声说道。
柳轻心头一宽,咬紧牙关继续凝气于箫,可疲惫之中勉力而为,终究精神已有不济,恍惚中陡然一声龙吟骤响,玉箫重重磕在岩壁一个突起的石楞上,如此长久的疾速下落纵然受到消解劲势依旧骇人,他早已是强弩之末,猝不及防受此巨震,把持不稳,玉箫被弹荡开去,身子立时失了平衡翻了出去。
柳轻本已脱力,此刻在半空中又毫无可借之力,怀里还搂着个人更难以腾挪,他唯有竭尽所能抱紧江染霞,用自己的身体护住那个纤小的娇躯。
霞儿,今生若如此而终,我也无憾,但若可以,希望你能活着。
“砰”地一声,柳轻的后背重重撞在什么东西上,只疼得他眼前一黑险些闭过气去,受这一撞之阻,飞落之势倏停,紧接着骤然下跌。
昏沉之中,他不知身在何处,只听耳边“喀嚓嚓”响声不断,背后似有万箭攒身般的钻心彻骨,他唯有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怀中的人儿,竭尽他最后的意识为她挡住所有可能的伤害。
时间很长,似乎又很短。
痛到麻木的身躯砰地跌落在一个平面,接着,是失控的翻滚,身不由己,天旋地转。
柳轻已无力思考,心中只剩一个念头:粉身碎骨也不能松手。
不知道这样的折磨持续了多久,身子再次狠狠撞在一个坚硬的东西上,令他几乎失去神志。
迷离中,怀里的身躯似乎动了动,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
“公子,你没事吧?”
一个柔柔的语声,仿佛是在天外飘来。
“公子!”
“公子,你醒醒!”
“公子……”
这一声里已带着咽泣。
霞儿,为什么要哭?
游离的意识因为这种焦急竟渐渐回到身躯。
柳轻只觉耳边金鼓齐鸣、脑中混沌迷茫、胸口闷滞无比,半晌才略略找回呼吸,忍不住蹙眉闷哼了一声。
“公子你怎么样?”
江染霞的语声已是哽咽。
努力地深吸一口气,柳轻艰难地睁开双眼,面前是一个碎石满布的斜坡,绿荫如盖参天蔽日,身后仿佛有万钧在背,压得他动弹不得,他费力地垂首看向怀间的人儿,低声问道:“有没有受伤?”
珠泪涔涔,江染霞用力地摇头抽噎着道:“没有,我一点也没有伤到。”
柳轻欣慰地一笑,想抬手为她擦一下泪痕,只微一作力,背上立时传来钻心的疼痛,冷不防之下在喉间□□出半声,但他立刻忍住了。
“公子,你受伤了。”
江染霞语声微颤,泪水涟涟。
“傻丫头,”柳轻安抚地一笑道:“都是皮外伤,没伤到筋骨,不妨事的。”
说着,他强忍疼痛抬起手来为她拭去泪水。
江染霞忽然轻轻挣动身子脱离他的怀抱坐起来,抬袖用力擦干泪水,环顾了一下四周,道:“公子,你且先歇一下,我去前面看看有没有可以栖身之处。”
“好。”
柳轻应声,挣扎着欲起身。
“公子别动!”
江染霞忙阻道:“你背上全是血。”
尾音一颤,她又忍不住掉下泪来。
“霞儿,”柳轻有些费力地道:“扶我起来。”
江染霞胡乱抹干泪水,跪坐俯身,将双手穿在他腋下帮着他缓缓坐起身形。
柳轻撑着身子调息了几下,想要探手入怀,肩膀只一动,便疼痛得忍不住蹙眉。
“公子要拿什么?”
江染霞忙扶住他问道。
柳轻犹豫了一下,方才缓缓道:“我怀里,有个小瓷瓶。”
“哦,”江染霞伸手在他怀中寻了几下,摸出一个小瓷瓶,拿到他面前问道:“是这个吗?”
“是,”柳轻虚弱地道:“你倒一颗给我吃。”
江染霞应了一声,刚想拔瓶盖,又停下将手在衣服上擦了几下,方才打开瓶子倒出一颗朱红的药丸来小心送到他口中,又忙去解包裹上的小水囊。
那水囊早已是千疮百孔,哪里还有一滴水?
她满是歉意地道:“公子,没有水了。”
柳轻早已用燥口干唇努力咽下了药丸,柔声安慰道:“无妨,我已吃下了。”
他又调息了两下,接着道:“霞儿,你去各处看看,最好能找到水源,我在这里等你。”
江染霞用力点了点头道:“我明白,公子先歇歇,我尽快回来。”
言罢,她跳起身来飞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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