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萋萋,前路漫漫。
水仙纱衣已被汗水浸透,娇小的人儿气息难接,却仍倔强地挣扎奔行。
蓦地,踩到一块摇动的碎石,江染霞脚一软,脱力地倒向尘砾中……
一只温柔的手臂斜斜伸过拢住她的身形,帮她重新找回平衡站好。
柳轻心疼地垂眸相望。
玉箫斜插在腰——他的左手已麻木,无法再执箫。
盈虹剑紧握在手,已是几番饮血——对方不知道有多少人、采取的何种战术,无论他们如何努力地甩脱身后的追兵,隔一段,侧路都总会有另一拨人赶来接着追踪,甚至,有几次是从他们的前方截击。
“公子!”
江染霞努力地想要挣脱他的手臂,剧烈地喘息着道:“我跑不动了,你走吧,别管我了,你一个人可以脱身的!”
是的,那些追兵批次虽众,每队的人手却不多,战力也并不高,如果只有柳轻孤身一人,即使已中毒,即使被追上,他也能从容脱身。
柳轻凝眸臂弯里的人儿,她从来没有如此抗拒过他的怀抱,他加大了手臂的力度,他也从未如此强迫过她。
“我不会丢下你。”
他的语声很轻,却带着不可动摇的坚决。
“他们要的是红雪莲,不是我!”
江染霞几乎是哀求地道:“我不会有事的,公子,你走吧!”
“只要你活着,他们就会用你来要挟我。”
柳轻看着她的目光从未有过的锐利——待我离开,你便自戕以断我后顾之忧,傻丫头,你是这样打算的吧?
在这前所未有的锋芒迫视之下,江染霞终于放弃了挣扎怯怯垂眸。
柳轻收紧手臂,几乎是用命令的语气道:“抱紧我!”
他知道这不合礼数,但他左手手腕以下已全无知觉,仅靠手臂恐怕抱不稳她。
江染霞顺从地将双臂环上他的腰,把小脸儿埋进他的肩窝。
白影飞掠,向着群山而去。
霞儿,就算是死,我也会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
死何其易,生何其难?
为别人求生是否会难上加难?
柳轻在丛林乱石间急速穿梭,不时瞥一眼头顶的骄阳,希望它快点下山——天黑下来更利于藏匿,他也能歇口气:左腕的毒气已经又悄然向上蔓延开去。
但是,夏季日长,正午至今也才一个多时辰,离日落西山显然还早。
柳轻观察着地形权衡择路——他不敢随意上山:一则山路不熟,万一走到断路死路便会徒耗时间,二则山上多有树木不能掩盖之处,如此明阳晴光之下,他一身白衣更易暴露位置。
但他也不敢远离山脉:若是一马平川之地那就更难逃避合围追击。
他只能偶尔停下来稍作歇息,再集中内力压一压左腕的毒气,然后,他很快就会听到如影附形的追踪之声。
既要飞身纵掠,又要运功压制毒性,而运动之中人的气血巡行本就会加速,更容易诱毒扩散,纵然内力再深也禁不起这般的持久消耗。
柳轻感觉到麻木已渐渐向手肘处侵蚀,他眸色一寒,忽然加快速度向一座山脚而去。
翠树如屏,险岩参差。
柳轻飞身掠过一片枝蔓横生的岩壁,忽然又转身回过来——树丛之后隐藏着一个岩缝,宽容侧身,高不足人,他上前拨开树藤,岩缝虽窄,里面的洞穴却挺宽敞。
他忙低声道:“霞儿,下来。”
在怀中安静伏了一路的人儿默默放开手臂。
“进去。”柳轻简短地道。
他正集□□力压制住毒素不让它扩散过手肘。
江染霞乖乖分开枝蔓进去,柳轻观察了一下四周,确认无虞,方也进了岩洞。
一抹淡淡的阳光从上方的岩缝透进来,为洞中铺上一层微亮。
“把洞口遮好,你看着外面别让人靠近。”
柳轻说着,已跌坐于地,拽下肩头的包裹扔在一旁,盈虹轻挥,割落一截袍摆,他放下剑,从怀里摸出生肌凝血膏搁在地上打开盖子。
眼见一切就绪,他深吸一口气,抓过一束头发咬在嘴里,免得自己疼痛之时失控出声。
然后,他再度抓起盈虹剑,看向自己的左臂——他已经不能再跟这毒耗下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所牵制的功力越来越多,手臂离心脉实在太近了,再这样拖下去,要么束手就擒,要么毒入心脉!
他必须护送江染霞离开险境,所以,不能死,也不能被擒。
那么,就只有舍弃这一臂!
疼,他不怕。
失血,他对自己的药有信心。
柳轻咬紧口中的发丝,缓缓扬起剑,阖眸定了定神,正欲启眸挥剑,一双小手忽然死命把住他的手腕,只听江染霞惊呼道:“公子你要做什么!”
柳轻睁眼,望着那满是惶恐的丫头,他放开口中发丝镇定一笑道:“这只手中了毒,一时没有解药,若让毒素入了心脉,我可就活不成了,所以只能斩断它。”
“公子骗我!”
江染霞眸中泪光一闪,道:“疗伤篇里明明有驱毒法,公子为什么不用?”
谎言被当场拆穿!
柳轻这才想起曲晨在神农山早已将疗伤篇尽数传授给她,已经哄不过去了,他只能说实话:“驱毒起码要三刻,我们没时间了。”
按照这一程的经验,用不了一刻,就会有追兵迫近。
柳轻挣动手腕企图摆脱那双小手儿。
“有时间!”
江染霞死死抓住他握剑的手道:“我去引开他们,公子在这里驱毒,然后来救我。”
“胡闹!”
柳轻蹙眉喝斥,狠心一挥臂震开她的双手。
江染霞被带得摔倒在地,手肘重重地磕了一下。
柳轻看得心里一疼,深悔自己出手重了,不料那丫头手肘撞地却毫不自顾地返身扑来,趁着他这一闪神死死地抱住那只中毒的手臂,她抬眸满是哀怨地道:“公子若断了手臂,还如何护我?”
柳轻疼惜地一笑,柔声道:“霞儿,相信我,我一定能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
江染霞狠狠抱着他的胳膊丝毫不放松,双眸中的泪光越盈越满,语声幽怨地道:“我从来都是相信公子的,可是公子为何不肯信我一次?我……我在公子心里就是一个永远只能靠人庇佑、受人保护的废物吗?”言罢,眼眶再也盛不住的泪珠断线般簌簌滑落。
一句话,说得柳轻心头剧痛,他忙放下剑,抬手轻轻为江染霞拭去泪水,涩声道:“我没有不信霞儿,霞儿也不是废物。”
“那我们就再赌一次,”江染霞眸光闪闪地望着他道:“我赌公子能够在驱毒之后能及时赶来救我,公子赌我可以顺利引开那些臭老鼠,可好?”
听起来好像是两个人互赌,其实押上去的却只有她自己的性命。
柳轻心疼地一笑,摇头道:“我输不起。”
是的,时至今日,他可以输掉手臂,也可以输掉自己的性命,却绝不能输掉她,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不想拿她去押宝。
江染霞怔了片刻道:“我以为公子费尽心力教我,是期待有朝一日我也能与公子共同迎敌。”
她忽然点点头,凄然一笑道:“我懂了,无论我怎么努力都不配与公子并肩作战!”
她如此痴迷于学武原来只是为了能配得上与他并肩作战吗?
自己尽心尽力地教她又是为了什么呢?
那样绝望的哀怨眼神,仿佛利刃一般剜在柳轻的心上。
自己一意孤行的周全此刻是否正在深深伤害着她?
忍着心口的疼痛,柳轻艰难地道:“霞儿,我从未这般想过。”
“公子,”江染霞忽然放开他的手臂,跪到他面前,无比冷静无比坚决地道:“求公子信我一次,给我一次生死不弃、并肩作战的机会。”
言罢,她深深叩首在地。
生死不弃,并肩作战。
字字千钧,字字击中柳轻的心坎,他目注跪叩在眼前的人儿,心头蓦地一阵悸动:自己所求的始终不就是一个生死无悔之人吗?现在她就在这里,承诺生死不弃,他为何不敢接受?
只这片刻的心潮起伏,毒气便已攻破手肘直蹿上臂。
柳轻眉头一蹙,忙运气压制,一晌,方才调匀气息开口道:“霞儿不会让我失望吧?”
江染霞听得此问,知他心意松动,忙抬头迫切地道:“不会的!我是公子教的,公子不信我,还信不过自己吗?”
睫毛上还勾着泪花,眸子却已经在冒光,这丫头变起脸来还真是毫不掩饰!
柳轻无奈地一笑,道:“好,那我就信你一回。”
“太好了!”
江染霞欢呼一声,扑上前来就解他的衣带。
柳轻脸一热,拦道:“你做什么?”
“我穿上公子的外袍才好诱敌嘛。”
江染霞一边解释着,一边小手不停,已是把外袍的衣带衣结尽数解了,也不理他臊不臊,只管七手八脚将袍子扒下来,穿在自己身上,束好腰带,长是长了许多,幸好前片刚才已被割了一截下来,倒不碍事。
穿戴好,她抬手解开自己的发髻,也顾不得梳了,只拿手拢了拢,学着柳轻的样子半扎出一个发髻,转身背向着他摇头晃脑地问道:“公子,这样远远看去还像吗?”
柳轻失笑道:“我哪有这样走路?”
江染霞回身笑道:“公子风采绝世,哪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学会的?我不过是骗骗那帮瞎老鼠罢了。”
明知是她要以身犯险,但见这般欢颜如初,柳轻仍不禁心生欢喜,笑嗔道:“遂你意了就笑,不遂你的意就又哭又闹。”
江染霞得逞地一笑,捡起装着机关盒的包裹背在身上,笑道:“我就沿着刚才那条路上山,公子记得:左右右左,左右左右,我不取中路。”言罢,转身往外走。
“霞儿!”
柳轻扬声唤道——远处已有隐隐足音飘来,他又忽生悔惧。
江染霞闻声回头,认真地等着他说话。
此刻的她,眸光熠熠,散发着一种摄人的魅力,就像她每一次做那些不可为之事时一样。
柳轻知道强行拦阻只会伤她的自尊、毁她的自信。
千般不舍,万种不安,他只有语声暗哑地说道:“我答应过无星,你若有事,我必偿命。”
霞儿,你若有事,我绝不独活!
江染霞愣了一下,随即嫣然一笑道:“公子,生死不弃。”
言罢,她扭头出了岩缝,又回身将枝蔓整理了一下才离开。
偿命?
柳轻失神一笑:原来远在归州城中自己就已经许下过生死之契了吗?
他不敢多想,现在的每一瞬都是那丫头拼命搏来的,他就地盘坐,抱元守一,行功逼毒。
此刻若有敌来犯,他万难自保,但,他要赌一赌,赌一个对他和她更好的局面。
片刻,柳轻忽然蹙眉看向左手的手腕:毒血在内力的催逼下正顺着手腕的伤口淌出来,但是,太慢了!
他眸色一戾,抄起盈虹剑自手腕到小臂割出一道长长的伤口,腥黑的毒血立时涔涔而出。
柳轻这才满意地一笑——如此虽然会失血较多,但也可以节约更多的时间。
昏暗的微光之下,长发无风倏张,气生百骸,凝注一身。
只用了二刻左右的时间,毒血流尽,血色转红。
柳轻启眸收功,撕开地上的那片袍摆,先将手臂上的血迹擦了擦,再涂上生肌凝血膏,然后草草包扎一下。
他拽过地上的包裹背在肩头,抓起盈虹剑就向外冲。
他原是最重仪容之人,但现在连翻件外袍来加在身上的时间都不舍得用——因为,就在这短短的两刻多时间,已有两拨人追上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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