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否因天公听到了江染霞的埋怨,刚吃罢午饭,江风骤疾,波兴浪起。

    一时间,铅云低垂,山川失色,水天凄迷,举目混沌。

    花厅的传声口正飘来底舱中有条不紊的安排调度:

    “主帆收拢已毕。”

    “头帆收拢已毕。”

    “尾帆收拢已毕。”

    “船底夹层注水。”

    ……

    江染霞站在花厅门口向外张望着,笑道:“真是江雨欲来风满船,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阵仗,这可比太湖的风浪厉害多了。”

    船身起伏动荡,柳轻见那小小的身形跟着摇摇晃晃,生怕她站不稳摔跌出去,遂起身走近江染霞身后暗暗凝神戒备,垂眸间,见她双唇紧抿水眸闪闪,一副既紧张又兴奋的样子,不由笑问道:“霞儿怕不怕?”

    “不怕!”

    江染霞一脸的有恃无恐道:“有公子在呢。”

    这般笃定的信任与依赖令他心头一暖,笑意盎然间不觉起了嬉逗之心,道:“若我无力护你呢?”

    江染霞回眸笑道:“那我护着公子好了!”

    知道她看穿自己的戏谑,也知道这不过是一句玩笑,但柳轻仍是为之心头一热:

    很小的时候,他便端汤侍药照顾父亲,父亲去世,他肩兄长之责管护曲晨和谭菲绯,再后来,随谭容义诊看护病人。

    从来都是他守护别人,柳自如固然疼他,却是生性凉薄寡淡,爱护之心自然不会宣诸于口,曲晨与他兄弟情深,如今时时不离左右,自是有周护之意,但他大大咧咧的性子当然疏于言表。

    所以,这是柳轻今生第一次从别人的口中听到如此直白的维护之辞,就算明知她并无这般能力,但却依旧忍不住深深感动,心绪便如这江水翻腾起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忙微微偏过目光去掩饰心澜。

    江染霞的心思却在别的上,好奇地问道:“对了,公子,‘船底夹层注水’是什么意思?船进水不会沉吗?”

    柳轻正怕被她察知情绪,听问忙收转心思认真作答道:“浪高船轻容易颠簸而生险情,所以这艘船在设计之时做成可以利用船底两个夹层间的位置蓄水来增加船身重量,以便在风浪中令船身更加稳定。”

    江染霞扬眉惊叹道:“原来是这样啊!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船也太厉害了!”

    一晌,船底夹层注水完毕之后,船身果然平稳了许多。

    不过片刻,大雨倾盆,只听风声呼啸,水声哗然,涛连雨幕,雨接云雷,世界恍若鸿蒙之初般胶结成一团……

    这场暴雨连下了两日,毫无住意。

    江染霞透过花厅窗棂望着外面的风疾浪恶、雨狂云黑,摇头啧啧叹道:“这个包子还真是皮薄馅大!”

    惹得一旁的柳轻又忍不住轻笑出声来——纵使船外风高浪急,但眼前的人儿却令他的心似春暖花开。

    这场暴雨限制了两个人的活动范围:除了卧舱和花厅江染霞无处可去,因为连船亭都已无法避雨;柳轻倒是可以去下舱,但这般的雨势和风浪他又不放心留她一人独处。

    或者,是他不愿承认,其实自己无比享受与她相伴的每一刻。

    每晚回到房中,他都自责自疚,愧悔不该在她身边羁留整日,但是,次晨再见到那清澈明媚的人儿,不知不觉间就又共度了一天。

    这个鬼丫头时刻会兴出些古怪来引得他开怀而笑,又常有些刁钻奇想出他意料。

    她讲的坊间趣事、村俚传说是他闻所未闻,评史论今也别出心裁令他刮目。

    自然,也有她不知不懂的事,她便支着小脑瓜忽闪着水眸认真听他讲解,那般的求知好问也让素来沉静寡言的柳轻不禁侃侃而谈。

    “公子真是博学多才见多识广!”

    她情不自禁地赞道。

    若是旁人说此话,恐怕柳轻只会觉得是虚伪的恭维,但她用那般崇敬的眼神仰视着他,便令他心中无比受用。

    是夜,风雨飘摇。

    孤灯自省,柳轻双眉深蹙——虽然依旧是那丫头话多,自己话少,但他这三日所言已多于往常数倍

    人人皆道他性子沉静故而总多思少语,连他自己都这样以为,但现在他才越来越意识到:从前惜言是因为不求人懂,不求人懂是因为他知道无人能懂。

    可是现在呢?

    这个能知他、懂他、令他心扉尽开的人却是他最不该靠近的人!

    他很清楚再放任自己下去便会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但就是戒不掉那种只要看着她就滋蔓于心间的甜暖。

    就算前一晚下定了一千万个决心明日避而不见,次日只要她的脚步声在廊中响起,他便能找出一千万零一个理由踏出这间房门。

    想见她,怕见她,见了她,方知根本无法抗拒她带来的欢愉和温馨。

    第四日,风雨依旧丝毫未缓。

    柳轻用尽心力,终于将自己禁锢在房中。

    耳听得欢快的脚步声从门前经过,直向花厅而去,他狠狠地定住身形,不给自己半分挪动的机会。

    她是去那里等着他吗?

    独自一人,她会觉得孤单吗?

    如此颠簸,她会有危险吗?

    手上的书卷只是摆设而已,执卷的人早已神游而去。

    柳轻就这样木然枯坐了不知多久,魂不守舍,一向细心的他甚至都没有发现船只晃动的异常。

    “公子!”

    还是疾风骤雨中远远的一声娇呼唤回了他的神思。

    沙球一震,舱壁上出现一个小小的方孔,赵掣的声音急促响起道:“船首主锚掉落!”

    柳轻蓦地一惊,这才发现船身晃动剧烈,状态极不正常,忙道:“收住没有?”

    “风浪太大,没收住锚链,已经掉下去了!”赵掣报道。

    “快拉上来!”

    柳轻嚯然起身——如此大风大浪,船锚受江流牵动是可能把整船带翻的!

    “正在努力,水流太急了!”赵掣回道。

    “公子!”

    又一声呼唤在廊门处响起,伴着江染霞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她喊道:“主锚掉了!”

    柳轻瞬间明白:赵掣一定以为自己同前几日一般坐在花厅,所以第一时间报去了花厅,没想到他不在那里。

    他忙起身喝道:“霞儿……”

    快回卧舱!

    但他只说了两个字,陡觉一股强大的力量骤然袭来,身子猛地被甩向床边,与此同时,只听一声惊叫,江染霞已被这股力量扯得冲开舱门直飞进来向着对面的隔墙一头扎去!

    这一下若真撞上就算不是脑浆迸裂只怕也要头破颈折!

    电光火石间,柳轻伸掌一按床沿斜刺飞去,一把接住娇躯顺势一带化解了迎面之力,惊恐的小脸儿只是轻轻扑进他的怀中,并未有丝毫损伤。

    “砰”地一声,柳轻的背重重磕在隔墙上。

    “主锚勾到江底的什么东西,船被转向了!”

    赵掣的语声有些狼狈,显然刚才那一下底舱也乱了。

    船身激烈起伏晃动,柳轻向着传声口喝道:“弃锚!”

    “不能弃!”

    赵掣急道:“我们没有备用主锚了!”

    柳轻这才想起来:牛角尖一战双侧主锚尽毁,此刻船上用的已经是备用主锚,若再弃锚恐怕更难面对未知的风险。

    双眉狠蹙,深吸一口气,他反而冷静下来,沉声道:“放下另一侧主锚,先稳住船身,等我下来再议。”

    “是。”赵掣应声道。

    柳轻身子一动,这才意识到怀中还有人,忙一转身,扶江染霞靠着隔墙站稳,示意她抓住墙上的木抓手,低声道:“你在这里别动,我下去看看。”

    “我也下去!”

    江染霞刚自晕眩中回过神,一把摽住他胳膊道。

    “不许胡闹!”

    柳轻神色转厉低叱道——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呵斥她。

    江染霞可怜巴巴地抬头望着他道:“我一个人在上面岂不是更危险吗?”

    明知道她就是想跟去,但这个理由确实令柳轻无法反驳,他沉着脸,伸手又将她搂进怀里,飞身向着后舱掠去——当此危急也顾不得礼数之防了,先以她的安全为要。

    另一侧主锚放下后,船身的晃动稍稍减轻,但是一波一波的起伏却更甚。

    下舱中一干人虽皆有狼狈之色,但已训练有素地各司其位。

    赵掣躬身禀道:“虽下了另一侧主锚,但此处江底情况不明,只怕扎得不稳,随时有可能会走锚,要尽快解决卡住的船锚。”

    柳轻点首道:“你有什么建议?”

    他知道赵掣是极富经验的掌船,故而要先听他的建言。

    赵掣禀道:“全力掌住舵,准备好收锚,然后派水手下去把锚起出来。”

    柳轻蹙眉道:“江流如此汹涌,寻常水手只怕难以胜任。”

    “我去,”赵掣抱拳道:“小人熟识水性,定能办妥。”

    “不行!”

    柳轻想也不想立刻否决道:“你是掌船,你若离开谁来指挥全局?”

    他知道面对如此复杂的水况和天气以及起锚后可能发生的各种变故自己的经验远不及赵掣。

    “我去!”

    江染霞忽然叫道:“我水性很好,我可以的。”

    “胡说!你给我好好在这里待着!”

    柳轻转头一声厉喝,吓得江染霞身子一颤,抿着唇委委屈屈地觑着他。

    这般的怒火把赵掣也吓了一跳——柳轻待人素来温和有礼,他掌船多年,虽不是常常与之见面,但听云少爷的好脾气却是全岛出名的。

    意识到自己情绪的失控,柳轻深吸一口,放缓语声道:“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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