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
柳轻倦意难掩地扬声问道。
赵掣的声音在舱外响起道:“江姑娘让厨房给少爷送晚饭下来。”
晚饭?!
他记得自己坐下来思考对策之时也才吃过午饭不久,难道一不小心竟睡了这么久?
柳轻起身开门,果见赵掣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三菜一汤并一碗米饭。
“什么时辰了?”
他接过托盘问道。
赵掣回道:“酉正三刻了。”
确实已比他们寻常的饭时晚了一刻。
柳轻点首,赵掣行礼退身,走了没两步,却又被他唤回来。
柳轻沉吟着吩咐道:“你去……挑四个身手最好的,再把逃生的小舟收拾妥当,要确保随时可用,一会我吃了饭前去验看。”
赵掣领命而去,柳轻这才将端着托盘放到桌上。
菜和汤都是自己素常爱吃的样式,他不由心头一暖:这丫头也是肯对我用心的么?
但他忙又惶然把这方生的微甜赶出脑海——只是厨房送来的,他爱吃什么厨房自然知道,哪里劳她费心这些?
柳轻努力摒除妄念,端起碗来吃饭,终究是有心事,只吃了一半便塞不下去了,索性收拾起来端出去交给仆役,沿着下舱走廊出来。
左后舷处放置逃生舟的隔舱里,赵掣同四个精悍的仆役早已集结候命。
柳轻挨个看了四人,皆是身手不弱的忠仆,甚为满意,遂对众人道:“此去一路艰险,船况也不好,不知道会遇上怎样的局面,你们都是我锦曦岛最可信之人,我有件至关重要之事要托付诸位。”
言罢,他深揖到地——这已是仅次于跪礼的大礼。
一干人众唬得忙都纷纷跪下,连说不敢。
柳轻一个个亲自将他们扶起,才郑重说道:“自此刻起,你们五人便负责江姑娘的安全,许你们便宜行事之权,若江船陷入险境,你们不必请命,即刻带江姑娘乘逃生舟离去,不得延误。”
“那……”
赵掣迟疑道:“若江姑娘不愿离开呢?”
“容不得她任性!”
柳轻握在玉箫上的手一紧,沉声道:“哪怕是用绑,也要带她平安离开,登岸之后即刻将她送去苏州。”
他语声一停,又道:“若她执意不肯说出苏州住处,你们便送她回锦曦岛,无星自会安顿。”
五人齐声躬身道:“小人领命。”
柳轻蹙眉摇头道:“我不是要你们领命,而是要你们誓死护她周全。”
赵掣忽然单膝跪地道:“小人赵掣对天盟誓,此生但有一口气在,定全力护卫江姑娘,不死不休,若违此誓,粉身碎骨再不为人。”
他显然已看出这位江姑娘在柳轻心中的地位。
其余四人也皆跪地各自起誓拼死相护。
柳轻的唇角这才漾起一丝满意的笑,又亲自将他们挨个扶起,接着道:“我会给你们每个人准备足够的盘缠,无论是谁,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也要护她平安……”
他喃喃地又重复了一遍:“一定要护她平安。”
“小人誓死相护。”
众人异口同声应道。
柳轻点了点头道:“事成之后,无星自会给你们应有的回报。”
“可是,少爷您……”
赵掣正踌躇着如何措辞,柳轻已然寒声阻道:“我自有我的安排。”
“是。”赵掣忙垂首应道。
柳轻挥退众人,亲自将逃生舟里里外外细细查看一番,又检点了一遍内中所备物资,有不如意处便命人来亲眼看着一一添置。
万事妥备,已是戌正二刻,他方才返回卧舱。
斜对面的窗格里漆黑一片。
她这么早就睡了?
整整一日未见,这一日她都在做什么呢?
霞儿,而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
柳轻黯然一笑推门进屋,颓然靠上门背——武功傲视天下的柳自如之孙却无力守护自己在意的人,最终还要托付给别人,这若传扬出去恐怕也成了江湖一大笑柄。
在意的人?
不!
她是无星在意的人,而我在意的是对无星的承诺。
他急忙在心里纠正着自己。
本以为又会是翻覆难眠的一夜,幸而大概是真累了,没到后半夜柳轻便已倦然入睡。
天亮之时,他自浅眠中听到对面轻微的门声一响,熟稔的脚步声轻踮着向后舱的厨房而去。
就算再怎样告诫自己,那人儿的一响一动还是会令他的唇畔不禁漾起微笑——这傻丫头,再怎么蹑手蹑脚,足音又怎能逃过他的耳力?
还想睡,已难成眠,柳轻索性起身梳洗。
饭罢出舱,白云万里,蔽日遮天,没了阳光,江风多了几分清凉。
临风沐爽,柳轻忍不住想在甲板上散散步,犹豫了一下,他转身向船尾走去——早上那丫头爱在船头看日出,傍晚爱在船尾看日落。
他信步而行,但见江水苍苍远岸莽莽,昨日在不见天日的密舱闷了一天,今日骋目恣游倍觉畅怀。
将至船尾,柳轻猛一转头,一袭竹青色长袍的背影攫取了他的目光——曲晨!?
不!
他马上就否定了这个念头,向前走了两步,定神细看:衣服是曲晨的没错,发髻也挽得一样张扬随性,故而乍一打眼倒有些形似,只是身量小了好几圈。
是她吗?
柳轻微一蹙眉,忍不住又靠近几步,略带着一点不确定地轻唤道:“霞儿?”
青影飘然一转,俏皮的人儿笑靥灿然,仿佛云开一线洒落了阳光般令人眼前一亮:果然是她!
“公子!”
水眸一亮,江染霞已欢然跑向柳轻,到得近前,旋身一转,笑道:“你看,这样远远瞧着是不是跟无星有些像了?”
柳轻望着眼前一脸得色明媚可人的丫头,心头的压抑骤然一散,唇畔不觉扬起浅笑,柔声道:“怎么打扮成这样?我还以为无星偷偷回来了呢!”
听到这般的肯定,江染霞更是欢喜,笑道:“我想,既是虚张声势自然要做全套的,可不能让人觉得无星不在船上了,所以就拿他的袍子改了改,近看自然是要穿帮的,好在那些眼线也不可能靠得太拢,远远看来有个样子便是。”
这鬼丫头!原来那夜又到曲晨房中是去翻他的衣服了,难得她有如此缜密的心思!
这套熟悉的衣衫穿在她的身上竟有了别样的可爱,柳轻不禁抬手欲为她拽一拽宽大的衣襟,手伸到一半,忽觉不妥,忙停在半空,一时有些进退维谷。
见他的伸手过来,江染霞方才发现因为衣襟肥大,领子有些歪了,忙自己垂首整了整,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这女红实在拿不出手,缝缝补补剪剪短还凑合,真要裁制衣服可就不能了,公子别笑话我。”
她这般一说笑,倒替柳轻解了窘,他垂下手笑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一个人的时间精力都是有限的,所学所能自难面面俱到,霞儿已是心灵手巧,我为何要笑话?”
江染霞难得地腼腆一笑,道:“只有公子才会这般厚道地安慰人,若是无星在,肯定又要拿我打趣了。”
提到曲晨,柳轻心头一黯,忙移开目光转换话题道:“霞儿刚才在看什么呢?”
江染霞笑道:“我哪里是在看什么,我是在让后面的眼线看看我。”说着,拿大拇指点点自己。
娇俏调皮的模样又让柳轻不禁莞尔。
江染霞的小脸儿却忽然一垮,道:“这船速实在比以前慢了太多,要是能再快些就好了。”
“是啊,”柳轻蹙眉仰望空中厚厚的云层,喃喃地道:“要是能下几天雨,让江水涨起来,船速就可以快很多。”
这些日子几乎都是晴天,难得一天下雨还是毛毛细雨,江流平缓船速自然很难提升。
“昨天晌午天就阴下来了,我以为下午要下雨,结果等到晚上都没下,我想着那肯定是夜里要下来,谁知今天一早还是这个温吞样,这也就罢了。怕就怕它跟黑心老板卖的肉包子一般气人:咬一口,没馅,再咬一口,还没馅,狠狠咬一口……”
江染霞“唉呀”一声摊手道:“馅过了!”
柳轻瞧着她一脸无辜又忿忿的讨喜模样忍俊不禁地又是轻笑出声来。
就这样,他原本只想随意应付两句便避开,却被这甜甜暖暖的俏语妙言深深牵绊住,终究舍不得挪开步子。
他所担心的不知所措,他所预料的沉闷和尴尬,在江染霞咭咭咯咯的欢声笑语中荡然无存。
于是,短促的寒暄演变成了一整个上午的相伴,他们从船尾漫步到船头,又从船头兜回船尾。
她就像一个浑身散发着喜悦和温暖的精灵,驱散他满身的孤寒,照亮他心底的幽暗。
柳轻这才发觉:原来自己只要看着她,听着她说话,就无法控制住唇角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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