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人?”
江染霞愣了愣,道:“我没想要嫁人呀。”
“啊?那……你不嫁人做什么呢?”
曲晨诧异道。
江染霞一副理所应当地道:“我要修佛啊!再说,谁规定必须要嫁人的?难不成不嫁人就活不下去了嘛?”
曲晨错愕了半响,才道:“那……也是,不嫁人也挺好,可以一直陪在父母身边……”
卧舱内,孤灯独影,失神执卷。
柳轻的脸是对着书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焦点,这一页已经许久都没有翻了,纸上的字一个也没看进去,舱顶的笑语却是声声入心。
书若有知,想必也已明白它这一篇恐怕今夜是翻不过去了。
“看,银河!”
江染霞忽然指着夜空兴奋地轻呼道。
曲晨抬头仰望璀璨星河,忽然想起那对纠缠千古的痴男怨女,不觉低吟道:“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啊?你看到牵牛星和织女星了吗?”
江染霞仰着头四处张望着道:“在哪里?”
“在这里,银河东岸。”
曲晨伸出手来指给她道:“这六颗便是牛宿,上面最亮的一颗就是牛郎。”
牛郎,你与心爱之人迢迢相隔犹得一年一聚互诉衷肠,我与心爱之人虽在咫尺,却唯有“脉脉不得语”,不知是你更可怜,还是我更可悲?
曲晨心底暗暗苦笑。
江染霞张望一晌,笑道:“果然带着犄角像一头牛!”又追问道:“那织女是哪一个?”
曲晨移动手臂道:“你往北看,这颗最亮的星星便是织女。”
霞儿,缈若天仙,亦有动情思凡之时,为何你却情冷如冰,心枯似槁?
“可叹我以前年年乞巧,却到今日才知它便是织女!”
江染霞对着酒壶长吮了一口甘醴,回眸笑道:“想不到你还懂星象嘛。”
曲晨报以一笑,道:“小时候爹给我讲二十八宿,唯这牛宿与女宿的故事最让人感伤。”
他仰望苍穹轻叹一声,黯然道:“只恨天意无情,令挚爱之人千年万年受尽相思煎熬。”
江染霞扑哧笑出声来,先是轻轻地笑,接着声音越来越响,最后,咯咯咯地笑得前所未有的讥诮放肆,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曲晨被这她这没头没脑的大笑搞得不知所措——明明她是在笑,为何却让人听着只觉心酸?
待她笑声渐收,曲晨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我说错什么了吗?”
江染霞娇喘着将一只手撑在他的肩头,才没有让自己笑趴在地。
她努力稳定住气息道:“故事倒是没错,只是你这感伤未免用错了地方。”
“怎么用错地方了?”
曲晨更是摸不着头脑。
江染霞提起酒壶喝了一大口,长舒了口气,方才接着道:“你想呀,这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咱们在地上年年见他们鹊桥相会,岂非是说他们两个天天都在相会吗?”
她嘲弄地轻笑一声,道:“我若是织女,每天跑那么远就为见面说几句话,我肯定烦都烦死了!”
曲晨愣怔无语:他从没想过这凄美绝伦的千古情缘竟会被人如此解说!但细想来,却是合情合理毫无破绽,令他完全无法反驳,倒显得之前的种种伤怀真是滑稽多余……
江染霞举壶又喝了两口酒,曲晨才回过神来,对着她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若是织女,那牛郎就更可怜了,不光要与心爱之人分离,还要被她嫌弃。”
江染霞鄙夷地道:“你道那牛郎是什么好东西?他罔顾礼法卑亵相窥,行伤风败俗之事,以此要挟织女委身就范。”
她冷笑一声道:“我要是织女,当场碰死也不从他!”
曲晨呆呆地怔望着她:那双无论是嗔是喜都带着如阳光般暖意的眸子,此刻竟是这般冷傲张扬,她唇畔的笑意如此凄凉轻慢,仿佛天上地下一切情爱都不值她一顾。
霞儿,你到底经历过什么?
江染霞没有发现他的震愕,又往嘴里倒了一大口酒,咽下后发出一声愉快的轻吟,拍着他的肩笑道:“你更不要担心他会寂寞,从古到今只有独守空闺的怨妇,哪有甘心空房的怨夫?富贵人家三妻四妾就不必说了,连通房丫鬟都是一屋子,便是没钱,寻常一个穷酸秀才也要一妻一妾。”
她笑得有些刻薄地道:“若只这些能够知足也便罢了,那些街头巷尾腥的臭的、秦楼楚馆花魁粉头又是怎么来的?自然是有人喜欢,她们才有买卖!”
说着,她又对上壶嘴猛喝几口。
曲晨深知她说的句句都是世间实情,无力反驳,只得涩声劝道:“你慢点喝,别喝醉了。”
江染霞高高举起手中的酒壶,用壶嘴遥指牛宿道:“所以你大可不必为他难过,且不说他一个人是否能教养一双儿女,这种无礼无耻之徒,如何耐得长夜寂寞?”
她笑意幽寒地道:“喜新不厌旧已是这世间男子最大的恩宠了!”
烛火明灭,卧舱里执卷痴坐的人忽然狠狠阖拢双眸:她的每一个字都如此凉薄、如此犀利,透彻到让这世俗人情毫无遮羞遁形之地。
她对这尘世如此心灰意冷、如此清晰明了,全无一个花季少女应有的憧憬、幻想和单纯。
霞儿,你到底经历过什么?
曲晨被她一通抢白,只觉心口堵得疼,却又无言以对,见她回过酒壶又要喝,忙抓住壶颈阻道:“别喝了,你醉了。”
“我没醉!”
江染霞不依地将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提起来用力企图推开他的胳膊,却只令自己身子一晃险些摔倒。
曲晨忙伸臂揽住香肩,江染霞被带得一歪,倒入他怀中。
温香软玉入怀,曲晨心里却“咯噔”一下,生怕她再恼怒自己失礼,却见她枕在自己肩头,抬首笑道:“你问我为什么不想嫁人?你说;我一个人开开心心的有什么不好?为何要把自己交到别人手里任凭他招来挥去?”
那微笑的双眸里闪着的泪光,如针一般刺痛曲晨的心。
他移开视线看向璀璨群星,轻轻地道:“我从小生活在岛上,只见过谭伯伯和谭伯母一家夫妻恩爱彼此相敬,只听过柳伯伯为柳伯母深情不渝以死追随,也只知道我爹自甘寂寞独守一生。”
他停了停,终于鼓足勇气垂眸道:“霞儿,我……”我不要任何人,只要你一个,你愿嫁也好,不愿嫁也罢,我这一生一世只守着你一个,再不会多看别的女子一眼。
他很想不顾一切地说出这些在心里澎湃涌动的话,说给她听,让她放心。
但是,她却已经在他的怀中沉沉睡去,一双小手儿还紧紧攥着酒壶。
曲晨阖眸松了口气,毕竟,那样的话说了以后她会如何反应自己一点把握也没有,但刚才的一瞬他却完全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冲动。
这样也好吧,霞儿,我对你的承诺已经刻在我心中,无论你听没听到,我都不改!
一世不改!
怀中的人儿偎在他胸口,小脸蛋正贴着前心,淡淡的温度自衣襟透进来,熔化了他的心:疼惜、痛苦、忐忑、甜蜜……许许多多滋味就这样交汇到了一起,再也分不清。
曲晨看向自己拢在江染霞肩头的手,犹豫了许久,终究没舍得放开,而是偷偷地又收拢了一下手臂。
她的发髻轻摩在他下颌,带着淡淡的香,软软的,滑滑的。
睡着了的她,再没有方才的锋芒和不羁,柔顺得像一只黏人的小猫。
曲晨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痴坐着,对着漫漫星河,感受这难得的温存相依:
霞儿,你离我的心那么近,为什么听不到我的心声?
若是可以,我愿把心挖出来,让你看到这世间终有痴心挚意的男子,终有至死无改的真情,就算举世皆是负心薄幸之徒,你还有我!
如果可以,曲晨愿一世都这样搂着她坐下去,但是,一阵夜风倏然扑来,江染霞打了个寒颤,向他的怀里拱了拱。
如此细微的动作令他的心如浸蜜饴——霞儿,你便如此依赖着我就好,无论前面还有多少艰难,都有我来周全。
曲晨轻轻拿开她手中的酒壶,小心地抱起怀中的人儿,动作轻柔得仿佛捧着世上最娇贵的花朵:夜已凉,就算再不舍分离,也不能让她受了风寒。
飘然进了江染霞的卧舱,他将怀中的人儿轻轻放在榻上,替她除了鞋子,又体贴地拉过丝被来仔细盖上。
许是因为感受到床榻的柔软,江染霞于睡梦中忽然挪了挪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曲晨无声一笑,满心疼爱地俯身帮她将肩背处掖好。
丝被轻轻盖落,扑起一袭若有似无的淡香,美好到令他的心旌一漾。
他不由定住身子贪婪地悄悄深吸着:这幽浅似无的微香直入心脾,陌生而又熟悉,比酒更醉人。
床上的人儿青丝微散,双颊透火,檀唇半启,梦中含笑。
曲晨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那轻轻吐翕着的柔软双唇间,正是这迷心乱性的幽息源头。
仿佛着了魔般,他不由自主地悄然欺近,想要占据这蛊惑着他的罪魁祸首。
可以吗?
在这漆黑深浓的夜色下。
可以吗?
在这无人知晓的船舱里。
可以吗?
在她毫未觉察的醉梦中。
每一分靠近,千万次在心头自问。
不可以!
他知道。
但是,那又如何?
她说“偷听为窃”。
那窃吻是什么?
真正的窃贼不是你吗?
你偷走我的心,却又弃之不顾。
那让我找回一点公平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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