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染霞倒是落落大方地走上前去,语声如常地问道:“碗都洗了吗?”

    “都洗了。”

    曲晨觑了一眼她的神色,如履薄冰地道:“可是……我不小心摔碎了一只。”

    柳轻心头一声长叹:一个武功可入当世顶尖前十的高手,居然能在洗碗的时候失手摔坏一只碗,他的内心要有多少纷扰凌乱?

    江染霞轻哼了一声道:“难得让你洗次碗,就摔了一个,你何不全摔了?以后都不用洗了。”言罢,掩唇哧哧笑出声来。

    曲晨听前半句满是责怪的意思,心头已是惶急,及至听了后半句,方知是拿他调侃,又见她笑得开心,不复愠容,这才放下心来。

    他原是嘴上不饶人的,此刻却不敢多回一句,只呵呵地陪笑着。

    江染霞走到他近前道:“好啦!你不要在公子面前装委屈,让他还以为我欺负了你呢。”

    “没有没有!”

    曲晨见她态度转圜,心头大喜,忙不迭地赔罪道:“是我不对,是我不好。”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霞儿,那你不生气啦?”

    江染霞笑道:“你若是知轻知重循规守礼,我为什么要生气?”

    “是是是,”曲晨连连点头道:“我改我改,我都改。”

    柳轻看在眼里,暗自神伤——知道曲晨情孽已深,恐非一朝一夕可解,只怕日后免不了要有一段伤心。

    这一下午,柳轻回房行功疗伤,江染霞仍对曲晨态度如常,曲晨却是陪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再不敢有一点拂逆。

    至晚,饭罢,各自回房梳洗歇息。

    是夜,曲晨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是不睡,良久,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推了推柳轻道:“哎,你到底说了什么霞儿就不恼了?你也教教我呗。”

    柳轻本就被他折腾得无法入睡,只是背着身子闭目养神罢了,听他这么问,念及他痴心错付,又是一阵难过,半晌说不出话来。

    曲晨见他背着身子不答,以为他睡着了,轻叹一声,翻了半个身,仰面望着屋顶发呆。

    良久,柳轻缓缓翻了个身,也仰面看着屋顶,轻叹一声道:“你有没有想过,若霞儿无意红尘一心向佛,你当如何?”

    若是往日的曲晨,一定会跳起来反驳,说上一堆“她不会”。

    但此刻,他一动也没动,只是轻轻地问道:“她对你说的?”

    柳轻犹豫了一下,扭头看着他道:“她早就说过,你忘了?”

    曲晨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屋顶。

    柳轻第一次在他的眸中看到那么多复杂的情绪,复杂到他竟辨不出那都是些什么……

    从小到大曲晨都是一个情绪简单的人:爱憎分明,爽朗干脆。

    柳轻从来都以为自己一眼就能看透这小子的心事,但此刻,他忽然感觉那个跟自己一起长大的小男孩不见了。

    隔了很久,曲晨忽然又叹了口气,沉沉地道:“我觉得霞儿一定经历过什么常人难以想象的事情,所以才会小小年纪就一心遁入空门。”

    柳轻意外地一扬眉:没料到他竟也能想到这层!

    对!他从来都不笨,他只是不肯花心思罢了!

    从小到大他唯一肯用心的就是习武,至于别的他一向是大大咧咧。

    曲晨忽然笑了笑道:“不要紧,一辈子那么长,现在才刚开始,她的心就算是石头做的,也总有焐热的时候,我就不信等不到她。”

    第一次看到他笑得那么伤感,但柳轻还是狠着心低低问道:“若是一世都等不到呢?”

    曲晨没有说话,忽然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柳轻等了许久,以为他已经睡熟了,悄悄翻过身向里准备也睡了,只听曲晨声音闷闷地道:“我就等她这一世。”

    次一日。

    江染霞一切如旧地照料他们洗漱、收拾床铺、打理屋子。

    柳轻也一如既往地窝在房中行功疗伤,偶尔到院外散散步。

    只有曲晨变得不一样了:他虽然还是会跟江染霞一起嬉闹调侃,但都是极有分寸的话,他还是会常常陪在江染霞身边教她内功心法,但再不是没完没了地黏着她,只要她稍有倦色,或有想要回自己屋子意思,他就立刻知趣地离开。

    柳轻看着这样的曲晨心头五味杂陈——他明明变成了所有人期待的样子,为何让人不生喜悦却起疼惜呢?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七天。

    柳轻终于决定要启程回岛:虽然他的伤还没好透,但行功运气已畅通无阻,这是第一个理由;自从前一只飞隼传书过来之后,岛上和秦叔就再也没有只字片语传来,这是第二个理由。

    曲晨虽然想反对,但是显然他自己都说服不了他自己,因为第二个理由很明显:老秦出事了!

    所以,柳轻赢了——他们即刻动身回岛。

    接下来就只有一个问题:江染霞怎么办?

    “你们忙你们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自己能回家的。”她笑道。

    “不行!”

    曲晨和柳轻异口同声道。

    “跟我们回锦曦岛吧。”

    曲晨满怀期待地道。

    “胡闹!”

    柳轻蹙眉道:“霞儿自有父母家人,哪有随意拆散人家骨肉的道理?”

    江染霞也点头道:“就是!我自然要先回家的。”

    “霞儿家住何处?”柳轻忽然问。

    江染霞一怔,脱口道:“苏……苏州府。”

    “顺路呀!”

    曲晨高兴起来,笑道:“你跟我们一起上船走水路,到暨阳下船,陆路只需再走三四天就到了。”

    柳轻也点头道:“如此方好。”

    江染霞还想反对,但见二人心意已定,自知难以动摇,只得小声嘀咕道:“我武功那么差,岂不是拖累你们?”

    柳轻正色道:“我们能得到红雪莲全凭霞儿相助,霞儿也是因此才被逐出师门,倘说拖累,实是我等拖累了霞儿,若是你执意不肯让我等护送回家,那这红雪莲我们也无颜领受,”

    言罢,他将装着红雪莲的机关盒往她面前一推。

    江染霞忙将盒子推还道:“公子言重了,霞儿遵命便是。”

    柳轻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咱们三日后启程去归州渡。”

    他转向曲晨道:“无星,你去宋老那里跟他借一辆马车,要一个信得过的车夫,但最好是江湖上的生面孔,咱们只用他到归州即可。”

    听他分派已毕,江染霞笑着起身道:“那我去准备些干粮路上吃。”

    三人各司其职分头收拾准备。

    昼夜轮换,三日之期转眼而过。

    清晨,启程之期,候曲晨和柳轻洗漱完毕,江染霞将他们的屋子也收拾整齐,方才出屋关门,抱起干粮和水囊便往院外走。

    “喂,你去哪?”曲晨拦道。

    江染霞一怔,道:“不是要赶路下山吗?”

    曲晨接过她手中的包裹背到自己肩头道:“这里山路崎岖地势艰险,所以才能成为天然屏障,你这样走法,天黑都下不了山,马车已经在山下等着呢。”

    江染霞奇道:“不走下去……难道飞下去呀?”

    曲晨笑道:“虽不是真飞,但于你倒也差不多。”

    柳轻与他相视一笑,玉箫一横,二人各执一端,曲晨指箫道:“你快来坐在上面,我们抬你下去。”

    江染霞走上前犹豫道:“这……不会被我坐断了吧?”

    曲晨“哧”地笑出声来道:“这是天竺刚玉,刀剑难伤,连我都震不断它,你再重十倍也使得。”

    江染霞白了他一眼,嘟囔道:“再重十倍岂不是成了猪?难道带下山去杀来吃肉吗?”

    柳轻被这娇痴之辞逗得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自从定下归期,曲晨与江染霞之间的芥蒂似乎骤然全消,两个人又恢复到了最初时的嬉谑随意,曲晨的情绪也放松下来,不再显得小心翼翼,这样的氛围也令他倍感舒心,郁结于心的忧愁亦为之一散。

    江染霞嘴里虽咕哝着,眸中却已满是兴奋期待,行至近前拧身一跳,如同一只灵巧的小猫儿般轻盈地坐上了玉箫。

    曲晨笑道:“扶着我们的肩膀,若掉下去,猪肉可就摔成肉饼了。”

    江染霞满怀新鲜好奇,哪有心思还嘴?一双小手在他二人肩上牢牢抓好,脆生生地道:“好了,我扶稳啦!”

    曲晨和柳轻对视一眼,腾身掠起,在莽莽丛林之上踏叶如飞疾行而去。

    江染霞只觉得身子一飘,再定睛时,只见群峦碧翠尽在足下,骄阳万丈独照鬓前,风拢发间,目驰天边,顿觉心旷神怡,不由忘情欢呼一声,道:“这真是太美了!难怪人人都想练成绝世武功,哪有什么高处不胜寒?明明是高处风光好!”

    曲晨失笑道:“若人人习武练功都只是为了看看高处风景,江湖上哪还会有这么多杀戮纷争?”

    江染霞游目四顾满心欢喜,漫不经心地挑眉道:“所以你们这些武林高手勤学苦练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打败比你们更高的高手吗?那打败他们以后呢?再等着后起之秀来打败你们?就算能把这些虚名虚荣守到底,人生也不过短短百年,终究难逃一老一死,到头来这名头仍要拱手予人,就算再怎么登峰造极,于世何益?”

    曲晨看了一眼坐在玉箫上悠哉游哉的人儿,略带挑衅地道:“那依江女侠看来,我们这些武林高手如何才能于世有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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