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弗闻声转过头去,果然见着陛下站在自己身后,他穿了件月白色的长袍,上面有些织金的花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出了另外的颜色。

    阴沉的天空仿佛在这一刻云销雨霁,倾下万丈光华。

    “陛下?”孟弗叫道,她歪了歪头,面上露出几分疑惑。

    李钺嗯了一声,上前一步,将孟弗整个人都纳入他的伞下,孟弗仍是在看他,目光有些发呆,过了会儿才回过神儿来,她没忍住笑了一声,然后问他:“您怎么来了?您现在不应该在桾山围猎吗?”

    昨天早上孟弗离开不久,参加围猎的其他人马也就到了,李钺作为皇帝,在这中时候多少还是得主持一些事宜的,只是他记挂孟弗,不免有些心不在焉,在林间也没射到什么猎物,还被唐明启笑了好半天。

    晚上回到帐子里,外面热热闹闹的又是唱歌又是跳舞,李钺却是一点加入他们的兴趣都没有,高喜从外面端了几盘烤肉进来,他没吃上几口就放到一边去,听着外面的欢声笑语,陛下莫名其妙地觉得好像快乐都是他们的,自己什么也没有。

    这实在是不应该。

    陛下很不习惯自己有这样忧郁的时候。

    他立即决定得快点把这个事情给解决了,既然放心不下,何不亲眼去看看,所以今天早上他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桾山,返回帝都。

    在刚听到暗卫说孟弗和谢文钊一起到了孟家,李钺就向孟家这边赶来了,还没到孟府,他就抓到这个在雨天不打伞的小姑娘。

    李钺哼了一声,对孟弗道:“我要是不来,怎么知道你下雨不打伞?”

    孟弗辩解说:“雨下得不大,不打伞没事的。”

    李钺看了眼孟弗额前那几缕湿漉漉的发丝,不置可否,只是默默将手中的伞往孟弗的方向又移了些,这样他自己几乎是整个人都站在雨里了。

    起初的时候孟弗没太注意到,直到转弯的时候,她抬头看了眼头顶的纸伞,这把伞很大,上面画着两条墨色的鲤鱼,随着雨伞的微微晃动好似活过来一般,孟弗看了李钺,出声提醒道:“陛下,伞太靠我这边了,您的衣服都湿了。”

    李钺没有看她,只气哼哼道:“你不是说雨下得不大,不打伞没事吗?我也这么觉得。”

    孟弗:“……”

    她刚刚说过的话还没等转过弯来就被陛下给还了回来,谁说陛下没有心机的!

    “我错了,”孟弗忙认了错,她转头看向李钺的侧脸,有许多颗小小的雨珠顺着他的脸颊滑下,孟弗一边将帕子递到李钺的手里,一边跟他保证说,“我下次不会了,下次雨天我一定记得带伞。”

    李钺这才将伞往自己这边挪了少许,确定孟弗不被雨淋到,他问孟弗:“你怎么一个人出来的?身边的人呢?今天为什么要去孟家?孟雁行没说你吧?他那本《男德》写得怎么样了?做人有没有点长进?”

    陛下的问题实在太多,孟弗等到说完后,直接回答道:“我与谢文钊和离了。”

    李钺还要唠唠叨叨的话一下子全停住嘴边,他猛地转过头,直直看向身边的孟弗,他完全没想到会从孟弗口中听到这样一个答案,他问道:“和离了?”

    孟弗点点头。

    李钺张了张唇,却忘记自己原本是要说什么的,昨天在桾山上的那些忧郁瞬间一扫而空,他昨日没有得到的快乐现在加倍奔涌过来,其实李钺也不大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这么高兴,手脚好像都有点不知道该放哪里,不过他倒是记得自己不能在孟弗面前失了态。

    他清了清嗓子,佯装镇定,想要问一些重要的问题,可最后只蹦出来一句:“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一声?”

    孟弗侧头看着李钺,虽然陛下在极力掩饰,但是他眼角眉梢洋溢的喜悦实在太难让人忽略了,是自己和离了,可陛下看起来比自己还要高兴,像是一只被顺了毛的大猫,即便是朝中那些眼神不大好的老大人,也能一眼看出陛下此时的心情很不错。

    孟弗笑道:“现在也不晚吧,除了谢家与孟家的人,您应该是第一个知道的。”

    李钺纠正道:“不是,和离之前怎么不先与我说一声?”

    “不用吧,”孟弗又侧头看了他一眼,不解问他,“您难道是想反对?”

    李钺义正严词道:“反对什么?我可以过来给你镇个场子。”

    孟弗:“……”

    倒也不必如此。

    李钺见孟弗不说话了,他抿了抿唇,又问道:“孟雁行也同意了?”

    孟弗嗯了一声:“同意了。”

    李钺回忆了一下自己上次到孟府时孟雁行那副气急败坏暴跳如雷的模样,还有他后来暗算自己把自己关进院子里抄《女诫》,觉得孟雁行应该不会轻易同意这件事的,难不成他写《男德》写出点进步来了?

    李钺不放心问:“他没叨逼叨些其他的?”

    孟弗道:“倒是没说太多,只是把我赶出孟家了。”

    “赶出孟家?孟雁行是真的行啊!”这的确是孟雁行能做出来的事,顾及到孟雁行怎么说也是孟弗的亲生父亲,有些话李钺其实是不便在她面前说的,他忍了又忍,问孟弗:“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从来没有抱太多的期待,所以对此事孟弗其实也不怎么难过,而且她这一离开孟府就遇见了陛下,更没有难过的机会了,对于李钺的这个问题,她可以很观地说:“无非就是为了点面子。”

    对于孟雁行这群老顽固们,李钺早有了解,之前他回孟家的时候也已经感受到孟雁行对孟弗根本没有几分真心,现在听到孟弗这样说陛下还是好气,他道:“等我今天回去就看看他《男德》里都写了什么玩意儿。”

    孟弗轻轻叹气,她对李钺道:“陛下,您就别气了好不好?您再生气,我要哭了。”

    “知道啦,”李钺深吸了一口气,他转头对孟弗道:“不管怎么说,能和离就是喜事,等下我们找个馆子庆祝庆祝?再帮你想想以后要做什么。”

    孟弗点头道:“也行,陛下想吃什么?我请吧。”

    李钺看了她一眼,问:“你带钱了吗?”

    孟弗从宣平侯府出来身上还是带着一点钱的,要请陛下吃顿饭是足够的,她担心陛下还记挂着她被赶出孟府的事,便玩笑道:“要是没带,就把您押在那里吧,可以吗?”

    李钺啧了一声,抗议道:“还想押我?是你什么人啊就押我?人家掌柜的能同意吗?”

    孟弗微低下头,将自己额前的发丝轻轻拢到耳后,笑着问李钺:“那您同意吗?”

    李钺能有什么不同意呢?

    他道:“押吧押吧,要是一个不够,把暗卫们押上也行。”

    暗卫刚从后面跟上来就听到陛下的这句话。

    陛下跟这位夫人搞小情趣,能不能不要带上他们啊,好累的。

    更让暗卫心累的是,紧接着陛下还补充了一句:“别忘了赎就行,赎不过来就把暗卫们留那儿吧。”

    那位夫人还跟陛下一唱一和道:“您这个法子好。”

    暗卫们在心里默默叹气,哪里好了?他们不懂。

    秋风萧瑟,烟雨朦胧,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这漫天的雨雾之中。

    孟弗与谢文钊离开孟府后,没过一会儿,孟瑜就从府中追了出来,她还是晚了一步,出来的时候孟弗和谢文钊都已离开,孟瑜仍不放弃,挑了个方向追过去,最后见到的并不是谢文钊,不过倒是有些其他的收获。

    孟瑜站在原地看了会儿,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两道人影,才回了府中,孟雁行还坐在前堂里,一脸愠色,见孟瑜的神色不对,孟雁行问她:“你出去干什么了?”

    “我只是想去找姐姐,再劝一劝她,结果看到……”孟瑜话没说完,便停下声,一副失言的模样。

    “看到什么了?”孟雁行凝眉问道。

    孟瑜咬了咬唇,她只看到两人的背影,但是可以确定走在孟弗身边的那人绝对不是谢文钊,她小声说说:“我看到姐姐与一个陌生男子一起离开了。”

    孟雁行听到这话只觉得两眼发黑,他腾地一下站起来,结果没有站稳又咚的一声坐了回去,他冷笑道:“怪不得,怪不得她会突然想要跟谢文钊和离,她真是、真是——”

    他真是了半天,也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孟瑜赶紧上前,拍了拍孟雁行的后背,劝她说:“爹你别生气了,姐姐就是一时糊涂,也许过两天就后悔了。”

    孟雁行冷哼道:“后悔?她后悔有用吗?她以为她后悔了谢文钊还能要她?孟家的脸都被她丢尽了!”

    他顿了一顿,转头问孟瑜:“此事还有其他人看到吗?”

    孟瑜摇头:“应该没有吧。”

    “你不许向任何人提起。”孟雁行警告她说。

    孟瑜心中清楚,孟弗与谢文钊和离以后是很难再嫁到正经的官宦人家,她又何必在意,她只想自己能压过孟弗一头就够了,而且这件事若真传扬出去,于自己的名声也不好的。

    孟雁行见孟瑜点头,仍不大放心,他对这个小女儿已经没有过去那般信任了,他目光凌厉地看向孟瑜,问道:“你从前和谢文钊又是怎么回事?你从前与他私会过?他还给了你臂钏?”

    孟雁行不是傻子,孟弗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都明白,不过当时他一心都在孟弗和谢文钊和离这件事上,也就没怎么顾及上她,现在孟弗走了,他该好好问问这个小女儿了。

    “我……”孟瑜抱住孟雁行的胳膊,向他撒娇说,“爹,那时女儿年纪小,不懂事嘛。”

    从前孟瑜用这一招都是很好用的,无论她犯了什么错,孟雁行都会轻轻放过,只是这一次孟瑜失算了,孟雁行的脸色始终没有好转。

    “孟瑜,那时你年纪小,现在可不小了,”孟雁行长叹一声,他面色凝重,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他说,“从前你母亲溺爱你,对你疏于教导,是为父的过错,你早就过了该嫁人的年纪,该出嫁了,为父不能这样由着你的性子了,得让你在嫁人前好好学学规矩了。”

    他悉心培养孟弗这么多年,结果最后闹到这一步,而孟瑜性子跳脱,不受管教,日后说不定会做出比孟弗还要出格的事,到时人们说起孟家两个女儿一个都没教好,他孟雁行可就真成了一个笑话了。

    孟雁行沉声道:“从明日起,我会好好教导你,早日给你找个夫婿嫁出去。”

    从前孟瑜一直很羡慕孟弗能够得到父亲的看重,现在孟雁行终于愿意将目光投注到自己的身上了,孟瑜心中不知为何突然生出几分恐惧来。

    孟家发生了什么与孟弗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她与李钺来到一家在帝都里不算很有名的酒楼,这里的吃食比较偏北疆那边的口味,从之前几次与陛下一起吃饭来看,孟弗觉得陛下应该会喜欢这里。

    李钺坐在她的对面,问她:“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孟弗答道:“我想先在帝都找一处落脚的宅子,将侯府里的衣物什么的先搬过来。”

    李钺点头道:“正好我今日有空,等会儿跟你一起去看看。”

    “那便多谢陛下了,”孟弗也不推辞,她问道:“对了,您的病庞神医是怎么说的?”

    “啊……”对面的李钺一下子就卡住了,他眼神飘忽,抬起手又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半晌说了一句,“这个啊……”

    孟弗轻叹道:“您不会根本没叫庞神医去吧?”

    李钺放下手,老老实实坐好,乖巧认错说:“忘记了。”

    孟弗抬手按了按额角,对李钺说:“我也要被您给气死了。”

    李钺把手边的茶杯推到孟弗的面前,对她说:“消消气,回宫我就叫庞华珍来看看。”

    孟弗继续问他:“那药吃了吗?”

    李钺忙点头说:“吃了吃了。”

    孟弗看着李钺带着些许讨好的笑,也不知道陛下这药是吃得好还是不好,她轻声唤了他一声:“陛下?”

    “嗯?”李钺立刻看向孟弗,与她的目光交缠在一起。

    孟弗却是突然不开口了。

    李钺问她:“怎么不说话?真生气啦?”

    孟弗深吸了一口气,她定定地看向李钺的眼睛,问他:“陛下,您记不记得,文康十一年上元节,您在浔河边救过一个小姑娘。”

    李钺闻言微微一愣,端茶的手停在半空,他当然记得这件事,不然的话前些时候那枚玉佩丢了他也不会特意让暗卫给找回来,他只是没想到那个小姑娘会是孟弗。

    原来她已经这样大了,还出落的这样漂亮。

    文康十一年的上元节,李钺无意间看到他的母妃与何太医抱在一起,这对他当时已经不算弱小的心脏造成一定的冲击,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便打算出宫去冷静冷静,走到午朝门的时候,他被太子的人给撞了一下,那人的身体不大行,直接摔在地上,李钺没理会,径直向宫外走去。

    就是在那一天的晚上,他救下了孟弗。

    而等李钺从宫外回来,就从太监那里得了先皇的口谕,说皇三子李钺冒犯太子,罚他两个月的禁足,不过先皇可能是顾及了点父子情谊,几日后就改了主意,想着李钺若能向先太子认个错,便把他的禁足给免了,结果李钺那个狗脾气,不仅没有认错,还跟先皇大吵了一架,气得先皇差点被当场嗝屁,最后跟几位爱卿商量了两日,干脆把李钺赶去了北疆。

    李钺约好要去教那个小姑娘功夫,最后自然没有去成。

    他看向对面的孟弗,轻轻点了点头,他本来想说一句真好,多年后他们还能再遇见,只话到了嘴边,李钺又觉得没什么好的,如果那时他没有失约,孟弗也许就在受那么的苦,她不必一直受着孟雁行的管教,也不必嫁到宣平侯府去。

    “真好啊。”这句李钺没有说出的话,最后被孟弗说了出来,她面带笑意,眼中却含着泪光。

    孟弗一哭,李钺就有些慌了,他的心脏好似被一团火焰包围,有些疼,有些热,还有些无法形容的痒意,他放缓声音,温柔道:“好啦,不要哭了,是我不好失了约,那时没有教你的,我现在教你,以后教你。”

    或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兜兜转转,他们还是回到最初的地方。

    谢文钊将和离书送去官府后,宣平侯与夫人和离的消息便不胫而走,短短半天工夫,大半个帝都和宫里的太后都知道了此事。

    总算是和离了,太后听到这个消息刚要松一口气,结果又听说皇帝今晚回了宫,太后吓了一跳,她不敢耽搁赶紧来到紫宸殿,她是真怕人家前脚刚和离,皇帝后脚就把人给迎进宫里了,这中事李钺是绝对做得出来。

    太后来紫宸殿的时候,李钺正看着手里的半块双鱼玉佩发呆,太后走过来,问他:“皇帝,你不是去桾山围猎的吗?怎么回来了?出什么事了?”

    李钺随口道:“没事没事,回来随便看看。”

    太后信他个鬼!这宫里有什么好看的?

    “皇帝啊皇帝,”见李钺还是不肯与自己说实话,太后在李钺对面坐下来,语重心长地劝着他说,“你的心思哀家明白,但此事你也不要太过着急了,需得从长计议。”

    “嗯?”李钺抬头,一脸茫然地看向太后。

    心思?什么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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