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要上前的青萍听到这话立刻停下脚步,老老实实站在檐下。

    而谢文钊刚刚坐下,他说了太多的话,嗓子很干,倒了杯茶想要给自己润润喉,只刚一端起茶杯,就听到了孟弗的这句话,谢文钊的动作霎时顿住,他该谢谢孟弗没有在自己喝茶的时候开口的,不然这口茶水肯定是要喷出去的。

    他将手里的茶杯重重放下,杯里的茶水溅落到他的手背上,他也无暇顾及,他抬起头,一脸震惊问孟弗:“你说什么?”

    瑟瑟秋风掠过树梢,枝头的几片枯叶在风中摇摇欲坠,日光穿过那些将要死去的叶子,在孟弗脚下画出一片斑驳的影子,她站在原地,看向谢文钊,将自己的话同他重复了一遍:“我们和离吧。”

    “是我听错了,还是你疯了?”谢文钊感觉自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腾地一下站起身走过来,问孟弗,“我听青萍说你昨日发了热,你是不是烧得糊涂了?”

    “我没有疯,也不糊涂,我很清醒,”对上谢文钊凌厉的目光,孟弗毫不退缩,她坦然地说,“我从来没有这样清醒。”

    谢文钊笑起来,他讥讽道:“你很清醒?你很清醒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你当初想嫁进侯府就嫁进侯府,现在想和离就和离?孟弗,你是不是太自私了些?”

    “我自私吗?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自私。”孟弗这样说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羞愧,也没有任何指责,她只是陈述一桩事实。

    谢文钊沉声道:“难道不是吗?从一开始就是你为了一己之私,嫁入侯府,成为侯府夫人,你得到了侯府的管家大权,侯府上上下下都被你抓在手里,到最后又随意甩开,现在还要提和离?”

    孟弗摇摇头,她对谢文钊道:“你错了谢文钊,这些从来不是我想要的,”

    谢文钊低头发出一串讥笑声,他边笑边道:“这真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了,不想你想要的?你折磨了我这么久,你现在跟我说这些不是你想要的?孟弗你有没有心?”

    从前孟弗与谢文钊的接触不多,向来是他来霁雪院提个要求,孟弗便想办法替他安排了,她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在自己面前说这么多话,这位宣平侯未免太矫情了些,而且他也必要矫情吧。

    孟弗静静打量着眼前的谢文钊,想看看他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在孟弗平和的目光下,谢文钊突然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跳梁的小丑。

    他侧过身,看向院中那一缸已经枯死的碗莲,他轻声说:“我虽不是真心想要娶你,但我自认这些年做得也还可以,我给了你足够的尊重,侯府上下大小事宜皆交到你的手上,孟弗你还有什么可不满的?因为娶了你,我再无法与我心爱的女子在一起,她同样因为此事饱受折磨,发誓此生都不在弹琴了。”

    谢文钊语气哀怨,满怀愁苦,他仿佛是将这些年里自己受的委屈全部诉说出来。

    然在这场婚姻里受委屈从来不是只有谢文钊与孟瑜二人。

    事实上,孟瑜其实也不算得受了委屈。

    孟弗也不打断他,只等他说完,才开口道:“别说这些了,谢文钊,你是不愿意与我和离吗?还是觉得此事不该由我提出来?”

    她依旧显得非常理智冷静,也显得有些冷酷无情了。

    “我……”谢文钊一时竟被问住,回答不上来。

    孟弗继续道:“你心里有人,我一直都知道,现在与我和离,对你来说不是更好吗?你在不满什么呢?我不明白。”

    谢文钊也愣住,他在不满什么?

    从前他以为自己娶了孟弗,此生再也无法与孟瑜在一起,但现在孟弗愿意同他和离,或许……或许他还有机会达成自己的心愿。

    谢文钊沉默了一会儿,对孟弗说:“爹娘他们不会同意的。”

    这个孟弗也考虑过了,不难解决,老夫人应该看自己不顺眼有段时间了,而且比起侯府的第一个孩子是从一个姨娘肚子里出来的,她肯定更希望能得到一个身份更贵重的嫡长孙,自己这么多年一无所出,老夫人未尝就没动过要为谢文钊换位夫人的心思。

    若还不行,可能就得抬出太后来说,不过这都是之后要考虑到的,多半不至于到这一步,她对谢文钊道:“你若是不敢去说,我去说。”

    谢文钊哼了一声,既然孟弗这么说了,他若真让孟弗去了,倒显得自己软弱无能,他说:“不必,我自己去说。”

    他说这话,便是应了和离一事了。

    谢文钊离开后,青萍走过来,问她:“夫人,你真要与侯爷和离啊?”

    “不好吗?”孟弗转身在石凳上坐下。

    “我不知道好不好,”青萍蹙着眉,一副很纠结的样子,她说,“我知道您在侯府里一直过得不开心,可是和离后您要回孟家吗?”

    青萍下意识地觉得,夫人回了孟家应该也不会比在侯府让她更开心。

    “到时候再说吧。”孟弗说,只是从她动了和离这个念头起,孟弗就很清楚,她若是真与谢文钊和离了,孟家是多半不会留她的。

    她没有家了。

    谢文钊的效率很快,虽暂时不知道老侯爷和老夫人是怎么个态度,但他后院里的三位姨娘却是都得知了此事,一起来到霁雪院中,向孟弗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

    孟弗看了她们一眼,大致就知道她们心里在想什么,花小菱向来不怎么聪明,想的不多,她完全就是过来打听八卦的;孙玉怜心思细腻,她既担心自己离开侯府后她在新主母的手底下可能不会好过,又有些想得到空下的正妻之位。

    这三位姨娘里,竟是曲寒烟最舍不得自己,倒是有趣。

    她与陛下交换身体的前一日,这位曲姨娘还想方设法跟自己换院子,想要借此来彰显谢文钊对她的宠爱。

    世事当真是无常。

    孟弗将她们打发走后不久,谢文钊又来到霁雪院,暮色冥冥,树影交横,他站在孟弗面前,跟她说老侯爷和老夫人都同意了。

    若是在三个月前,老夫人或许会反对,但现在她真心觉得他们两个能和离了也好,且不说孟弗现在太没规矩,单是谢文钊整天守身如玉的也不是个办法,老夫人想着,他们和离后,谢文钊把他的心上人给娶回家,自己好早日抱上孙子。

    夫妻和离,除了本人有这个意愿外,还需要双方父母的同意,之后才能上报官府,将户口更改,侯府这边应得容易,但孟雁行那边肯定会麻烦一点。

    这么多年来,总是有人到孟雁行的面前恭维他会教女儿,他怎么会容许自己这个精心培养出来的女儿与夫君和离呢?

    孟弗想要尽快将和离的事解决,她干脆与谢文钊约好明日就去孟府,将剩下的事都安排好后,谢文钊仍停在原地,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孟弗问他:“还有事吗?”

    谢文钊动了动唇,却又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他即将要与孟弗和离了,他多年来的愿望就实现了,但不知为何,他的心中并没有多少快意,他觉得很不真实,像是一场奇怪的梦,不是噩梦,也算不上是美梦,就好像踩在云端上,该是很舒坦的,可他不知道自己哪一步会踩空,从万丈高空上坠落。

    许久后,他终于开口,问孟弗:“孟弗,你为什么会突然想要和离呢?”

    “为什么想要和离?”孟弗仰头看向头顶这片沉沉,晚风吹动她鬓前的发丝,皎洁月光如水般洒落在她的脸上,她说,“大概是因为没有一只鸟不想飞出笼子吧。”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孟弗被关在这个巨大的牢笼里,她已忘了自己是其实是只鸟,忘了她的背后还有一双翅膀,忘了她很想自由地飞向蓝天。

    谢文钊皱起眉头,面色复杂,他懂孟弗的意思,但他还得觉得孟弗有些疯了。

    她认为自己是笼中的鸟么?她以为她飞出了笼子能活得更好么?在这个世道里,她最后不还是要被关进另外一个笼子里面。

    孟弗不是个愚蠢之人,她应该知道笼子外面是怎样的环境,她却还要出去。

    谢文钊也不想劝些什么,毕竟他们两人和离对他来说未尝不也是挣脱了铁笼。

    他有很久没这样平静地面对孟弗了,只是如今他对孟弗已无话可说。

    其实从前,他对孟弗也没说过多少话。

    “我走了,今晚你好好休息吧。”他转身离去。

    回到松轩堂,谢文钊还在想孟弗说的那句笼中鸟,他不信那是孟弗的实话,孟弗向来是七窍玲珑心,她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是最有利的,不可能完全不考虑后果,他想起孟弗前些时候经常外出,她会不会是在外面认识了其他的男人。

    或许是谢文钊自己心中另有所爱,所以在想到这种可能时,倒也不是非常生气,甚至还给前些时间孟弗的疯狂行为找了一个很好的理由,她可能只是为了让自己休了她,而自己却一直忍耐她,她没办法了才提出和离。

    孟弗若是知道谢文钊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大概会为这位宣平侯找个大夫好好看看脑子。

    天色早已暗下,孟弗躺在床上,手里握着那枚刚刚从匣子里面取出来的小小玉佩,她在想自己以后要做些什么呢?她带到侯府的嫁妆最后要全还给孟家的,她总得想个办法养活自己。

    其实女子赚钱也有许多的门路,只是她不太喜欢纺织绣花,也不喜欢烹饪,要不写书吧?但来钱可能有些慢,她还得先为自己找个落脚的地方。

    孟弗想了许久,一翻身,就看到了枕头边上的那只兔子布偶,布偶长长的耳朵耷拉下来,看起来很是乖巧可爱,孟弗笑起来,抬手落在兔子的脑袋上,揉了一揉。

    她将玉佩放到枕头下面,闭上眼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夜好梦。

    翌日清晨,帝都又下起了雨,雨下得不大,缠缠绵绵,不知何时才能停下。

    孟弗与谢文钊一起去了孟府,孟雁行得知孟弗来了,以为她是为前日的事来认错,还想冷她一冷,结果不久后下人进了他的书房,跟他说大小姐和姑爷要和离了,在前堂里等着他在和离书上签字按手印,孟雁行听到这话哪里还坐得住,赶紧来到前堂,厉声质问是怎么一回事。

    在听到和离一事是孟弗先提出来的,孟雁行面色一沉,怒发冲冠,对孟弗道:“当日是你想要嫁给谢文钊,现在又要和离?孟弗你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吗?”

    孟弗丝毫没有被孟雁行这个样子吓到,她反驳道:“我从来没有想嫁给谢文钊,是你们做主为我定下这门亲事,你们从来没有问过我。”

    站在门口的孟瑜听到这话,赶紧端着茶水走到孟雁行的身边,安抚他说:“爹,你先消消气,也不是什么大事,姐姐与姐夫只是一时吵架罢了。”

    谢文钊听到孟瑜这话,目光不由得一黯。

    孟瑜紧接着又来到孟弗面前,对孟弗道:“姐姐你也真是的,爹本来就在生气,你还这样说话,爹也是为了你好啊。”

    孟雁行气恼道:“你不用为她说话,若不是她自己有意,怎么会有那些风言风语传到我耳朵里!”

    孟弗没有接孟雁行的话,她看着眼前的孟瑜,轻声问她:“阿瑜,既然当年你与谢文钊情投意合,在知道父母要将我许配给他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呢?”

    孟瑜低下头,似有些羞愧地说:“我……我以为姐姐你喜欢他,我想姐姐能幸福,对不起。”

    “是吗?”孟弗轻笑了一声,其实很多事稍一串联起来就全都明白了,她问道,“母亲说,有下人在我房间看到一只臂钏,是谢文钊买下的,我却从来没有见过,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谢文钊猛地转头看向孟瑜,那只臂钏是他当年花了高价专门被孟瑜订做的,旁人戴着多半是不合适的,而在他与孟弗成亲后,他还见过孟瑜戴着那只臂钏。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孟瑜的身上,孟瑜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凑这个热闹,她咬了咬唇,说:“可能是下人拿错了吧。”

    “真的吗?”孟弗也不在意孟瑜是否愿意实话,只是当年的种种今日总要说个分明,她继续问道,“母亲还说,有下人看到我与谢侯爷私会,现在当着他的面,你们可以问问他,那时我是否与他私下见过面?”

    没有人开口询问谢文钊,谢文钊脸色阴沉,比起孟雁行也没好到哪里去,当年是孟瑜在他的面前说孟弗有多么喜欢他,请他看在她是她姐姐的份上,不要拒绝这门亲事。

    如今看来,不过是孟瑜一面之词。

    她是真的喜欢自己吗?

    谢文钊疑惑了,他不知道自己这一颗真心到底值不值。

    孟弗轻声问孟瑜:“阿瑜你说,下人看到的到底是谁呢?”

    孟瑜头低得更沉了,小声说:“姐姐,你不会是怀疑我吧?”

    “你心里清楚,”孟弗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怜爱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妹妹,她问她:“阿瑜,能为自己打算没什么不好的,只是为何要拉姐姐一起呢?”

    孟瑜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她装傻道:“姐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孟弗还想再说两句,只是孟夫人突然走过来,她护着孟瑜说:“阿弗,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你当初若不是嫁到了侯府,现在还不知道是个怎么样的情形。”

    孟弗点点头,承认道:“是没有意义了,只是很多事总要说个明白的。”

    另一边的孟雁行咳了一声,他道:“不管从前怎么样,你要是敢与谢文钊和离,便不是我孟雁行的女儿!”

    孟弗转过头,目光从这一张张面孔上扫过,他们或怒或悲,就是没有人在意她的感受,没有人愿意为当年的这桩亲事表达一点歉意,甚至到现在都没人问她为什么想要和离,只有一句不能和离。

    孟雁行在意的只有他的脸面,孟家的脸面。

    于是孟弗轻轻笑了起来,她对孟雁行说:“您又何曾将我当过您的女儿呢?您只将我当做您的一件作品罢了。”

    一件随时拿出去可以炫耀的作品,而一旦这件作品有了瑕疵,不符合他的心意,他就可以将它毁去,扔出家门。

    孟雁行登时恼羞成怒,他喝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我是一定要与谢文钊和离的。”孟弗平静道。

    孟雁行脸色无比难看,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他威胁孟弗说:“我说过了,你若是要和离,就再也别进孟家的门了。”

    这个结果在孟弗的预料之中,此时真听孟雁行说出来,还是会有一点失意,她对孟雁行说:“请您落笔吧。”

    孟雁行几乎要被孟弗气昏了头,他怒极反笑,拍着桌子吼道:“好!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往哪儿去!”

    他迅速在和离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将笔一挥,对下人道:“送!”

    这是孟弗第一次在众人的反对下为自己争取一样东西,现在她争取到了,这里也没什么需要她留恋的。

    她踏出孟府,秋风吹拂起她的衣袖,她像是一直展翅飞翔的鸟儿。

    接下来谢文钊就要将这份和离书送去官府,此后他们二人婚姻嫁娶,各不相干,谢文钊想到自己昨晚的猜测,他将手中的和离书握紧了些,虽说孟瑜可能骗了他,可他还是没有办法放下这个人,且即便没有这桩事,他要娶的人也从来都不是孟弗。

    然谢文钊犹豫再三,他还是对孟弗道:“孟弗,你可要想明白了,这京城里的高门大户,没有人会要一个嫁过人的女人。”

    孟弗不解谢文钊怎么突然这样说,随后她抿唇轻轻笑了起来,她说:“他们要不要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说完转身先一步离开,走进这蒙蒙雨雾之中。

    街上行人寥寥,步伐匆匆,无数枯死的叶子落进两侧的水渠里,铺满了水面,石板间隙里还剩下一点秋风没有带走的绿意。

    孟弗沿着长街漫无目的地行走,她还没想好自己接下来该去哪里。

    是找个茶馆坐一坐,还是去找间房子。

    她就这样摆脱了所有的一切,从此孑然一身,无室无家。

    斜风细雨,天色昏沉。

    忽然间,一把三十二骨的纸伞落在她的头上,为她遮蔽了这漫天的风雨。

    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下雨还不打伞,你是要气死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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