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房门之前,星流千万先站着发了一会呆,每当这时就是她最恨自己不会抽烟的时候。

    早知道在楼下买瓶啤酒了。一边这么想着,星流千万一边拧开了锁。

    离婚手续还没办好,不过财产已经分割得差不多。宽太那边请来了很好的律师,而星流千万能奉送的只是一句疲倦的“随你的便”。她本意是想让宽太消气,起码消停,没想到那边反而更加生气了。不过因祸得福,好像为了证明或者是赌气似的,宽太反而把财产分割得仁至义尽,给了她很多不该获得的夫妻共同财产。她们的婚前协议本来是为了保障星流千万的钱,到头来却恰好相反,如果没有本人示意,她是绝对不会从东京对外贸易大公司的精英海运部部长那里拿到一套高级公寓的。

    那时候的宽太打定主意陪她奋斗,她知道他的理想其实是家庭型男子。那种最俗套的两个孩子一条狗,一个充满阳光的沙滩假期就是他的梦中图景,可惜星流千万什么也没能给他。无论是孩子,狗还是假期。千万对狗毛过敏。

    “千野老师!”还没来得及看清脸,身体就被一阵带着香气的热度包围。她觉得自己像一块刚被拿出来的牛排,在这样的热度下慢慢融化出血水。

    少男的胳臂柔软得像柳枝。星流千万的手在他背后拍了拍,他才不好意思地放开,说:“看我,太高兴了,忘记身上还有围裙了。星流老师要洗个澡吗?”

    星流千万这才看到对方的装扮。头巾,围裙,手套。

    “你又在做大扫除了。”她不理会问话,见怪不怪地绕过对方,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

    喝了一口突然停住,千万把瓶子拿到眼前。

    “……果味的。”

    “是我这次带来的哦~记得上次千野老师在餐厅里很喜欢喝,特意托人从国外买的。”

    “真细心啊,谢谢了。”星流千万停顿了一下,看清了上面的外文标签,才仰头喝下一口。

    她确实喜欢喝。

    艾里克笑得甜蜜蜜。

    今年十七岁的艾里克,从常规意义来说,正是星流千万和宽太离婚的导火索——也就是故事里那个为人不齿的阴暗恶角。但认识艾里克的人不会这么说,特别是星流千万。她清楚,艾里克是个好孩子。彻头彻尾的好孩子。

    如果要用三个词形容艾里克,那么星流千万会选择:

    强记忆。

    “欸、欸欸欸欸——是千野老师?!”十六岁、正在便利店里打工的他是星流千万遇到的唯一一个仅凭网络上的那张照片就认出眼前的中年女人的人。很适合做警犬啊,星流千万感慨。

    心软。

    “千野老师、不可以……我们这样真的好吗?”

    他吻着她的嘴角,一路向下。

    “快点。”她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把他按下去。

    和缺爱。

    “能为千野老师做一点事,这就是我的幸福了。”

    “谢谢你,艾里克。”

    ——于是,星流千万和丈夫离婚后,他还是定期来到她家里为她清扫,并且乐在其中。也许他享受的是,只有他知道千野老师不为人知的一面这件事。

    从外面来看,很难想象这间房子内部能有如此之乱。

    在他脚下的是到处乱丢的书籍、衣服、没有拆开的包裹和信封、不知道什么时候买来的全新玩具积木……超乎想象的凌乱让这间公寓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凶杀现场,因为它的堆积物里完全可以不露痕迹地埋进一个尸体。又或者说是一个废墟,而废墟最中心的建筑物——星流千万本人,正静静地坐在那张唯一有留白地的沙发上,双眼望向窗外,闪烁着艾里克看不懂的忧郁。

    这正是他最喜欢的时刻。

    用一种最不打扰的、微不足道的方式,参与了他的偶像的人生。

    “千野老师,你又把食物和书本放在一起了,这样很容易弄脏的。”

    他抱怨着,一边勤勤恳恳趴在地上归置。

    “啊啊,抱歉。”过了一会,才从那边传来一声懒懒的应答,听上去毫无歉意。

    “哎,千野老师这不就是和小孩子一样吗?没有我可怎么办啊……”艾里克暗暗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窃喜。

    而星流千万只是坐着,像是忘了那边还有一个人的存在。

    时隔多年的新题材新作,不仅是一种尝试,更像是什么呢,她不想说那个词,可它又不断地自己翻腾上来,像是水面上无法消散的泡沫,折射出扭曲了的光线。

    妥协吧。

    从17岁到46岁,除了《魔法师》,星流千万曾经画过11部作品,每一部刚刚出现在笔端的时候都是做好了画出三百话的打算的,然而每一部都没有能够在读者面前出现超出50话。她一次又一次地看到市场的残酷——成千上百的人在同一个赛道上奔跑,只要松懈,下一秒就没有了你的位置。像是无数一模一样的蜜蜂聚集在一起,无论死在哪一朵花上都没有同伴知晓。

    星流千万像一只失去了归巢道路的蜜蜂。有时候她也会费劲地想,现在的年轻人到底在喜欢什么呢?

    当初在街头看到孤身一人的艾里克,千万也是抱着这样的念头去接近他的。

    不过现在去问他这个问题,艾里克只会说:“只要是千野老师的话,画什么我都会看。”

    结果到头来,还是不知怎的,最后变成了这样不伦不类的关系。

    像艾里克这样的男人,她的生命中并不是没有过。她习惯和自己拍的男模特上床。本来饮食女男,在镜头与视线的交-媾、美丽身体与灯光的纠缠中,就极其容易催生人心中的欲望。她蚕食着他们的肉体,他们供给自己的虚荣。千万能闻到他们身上的味道,奢侈品香水和饰品的冰冷,催吐的腐烂,新鲜的生命,这是千万遇见的那些色情男模的味道。

    但,艾里克和他们不同。

    在他眼里,千万看到了自己,是那个一脸傲气的少年天才,是被整个世界黄袍加冕的千野冬。他身上有着一种让千万渴望的活力。也许因为这个,千万才默许了他来给自己定期打扫卫生。

    从前她并不是这么邋遢的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了呢?年龄真是一件让人费解的事情啊。中年人经常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年轻人听到总会嗤之以鼻,觉得凡事都可以不加思考,推给无法自辩的时间,这样未免也太偷懒了。不知不觉,千万从嗤之以鼻的年纪,也到了可以倚老卖老偷懒的年纪。

    确切地来说,大概是从40岁生日之后开始的。

    宽太提过很多次,让她辞去现在的色情杂志摄影师工作,他可以给她介绍一份更加体面、高薪的职业,可千万总是推脱搪塞,不愿意答应。在她40岁生日那天,她们又一次爆发了争吵。星流千万还记得那天宽太的样子。为了让她开心,他特意穿上了一身漂亮的新衣服,喷了新香水,做了一个不输蛋糕屋宣传手册的奶油蛋糕。那本来应该是很快乐的一天,可不知怎么的她们的话题又转向了千万的工作,然后一切就无可避免地走向了重复一千次的结局。

    他先是委婉地劝说,被敷衍后开始激动地理论,最后变成了发泄。他指责她太任性、太不负责任,然后他哭了。千万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这间屋子里的两个人。她看到自己冷漠地站着,用一种令人讨厌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视。在这种目光下,宽太的新衣服变得皱巴巴,香水刺鼻而劣质,蛋糕突然散发出植物奶油令人反胃的甜腻。她竟然有些佩服宽太在那种高压之下还能坚持说完自己的话。

    “你不愿意换工作不就是因为这份工作有时间让你画画吗?可是你现在真的还要继续画下去吗?那种东西当成爱好就好了,真的值得那么认真吗?才能这种东西又不是可以强求的!”

    “千万你只知道做梦,你有正眼看过地上的人吗?!”

    宽太从来不是一个擅长演讲的人。在公司年会、庆功宴上他总是会害羞怯场,有时候还需要千万帮他写稿子,一遍遍陪他在夜里练习。这场没有经过练习的演讲显然很糟糕,那种前后措辞混乱、结巴、泪水带来的哽咽充斥了全过程,只是一股充沛的、波涛汹涌的感情在支配他,让他面上通红、脊背颤抖,也因此让最后一句收束性的结语几乎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他说:

    “千万,你太自私了。这真的很伤人。”

    那时候星流千万是怎么回答的呢?她可能反唇相讥,可能像往常那样不耐烦地踹过去,摔门而出结束对话,但是那天,千万出奇地冷静。她看着宽太的眼睛,然后点点头,说:“你说的对。”

    任性、自私、不负责任,这些缺点她都承认。可是怎么办?日子总要过下去。

    从那之后,星流千万的日子还是一样的过。她没有放弃画画,也依旧给色情杂志拍男模。宽太也恢复了常态,两个人在一次酣畅淋漓的性/爱之后很快和好如初。

    可只有星流千万自己才知道,从口鼻开始,呼吸道、肺部、内脏,疲倦感像是泥浆在身体内部滴答地扩散,它包裹住了最有生命力的器官,像是一场漫长的溺水,直到心脏也被占领的时候,人就离死不远了。

    她不想出门、不想社交、不想动弹,不想整理屋子、叠衣服,不想给扫地机器人充电。她宁愿让所有食物腐烂,也不愿意走一步去把它们处理掉。这点起初并不明显,因为宽太做家务做得很勤,只是抱怨她现在不愿意帮忙洗碗了。但宽太出差的时候,星流千万静静躺在床上,听到了有什么断开的声音。窗外的蝉鸣、远方的人们,和她在一瞬间失去了链接。

    从外表来看,星流千万完好如初。她能说话、能大笑、能高潮,能行走在人群里。在很多时候,星流千万都只觉得太累了。

    她想她只是太累了。

    所以,在大原编辑问她要不要换个新题材的时候,千万想了想说:好吧。

    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睡着了,千万一瞬间有些分辨不出现实和梦境。从午后睡到天黑的人会有的那种失落感自然而然涌上心头。她让肺部深深和外界交换了一次氧气和废气,才站起来,不再挽留退潮的梦,转头看向四周。

    哇。她忍不住又一次惊叹。

    整间公寓焕然一新,比最优秀的家政工的宣传手册都要夸张,每一处可以闪亮的地方都在闪闪发亮,每一处会有灰尘的地方都没有一点灰尘。屋子里开了顶灯和厨房的一盏小黄灯。千万抓紧身上的毯子,走过去。

    桌上是做好的饭菜,保鲜膜下透出鲜亮的颜色。盘子下是一张字条:

    千野老师,我有打工先走了。记得吃东西。

    星流千万捻起字条,随手丢在垃圾桶里,坐在桌前发了一会呆。

    正对着她的视野的,是刚刚她睡着的沙发和那后面的落地窗。窗外华灯初上,灯火点点,不远处可以望见笔直矗立的东京塔,从交错的灯河中破水而出。一只飞虫被室内的灯光吸引了,趴在玻璃窗上,像是站在了东京之巅。那是一只最常见的不知名黑色双翅飞虫,圆圆的,连吓人都很平庸。

    不知道看了多久,星流千万突然渴了。她想去冰箱里拿一瓶啤酒,然而想了想,她还是先拿起了手机。

    “喂喂——赤苇编辑?”

    “嗯嗯,有事!非常非常紧急的事情!可以现在过来吗?您知道我家地址吧?”

    而当赤苇京治焦急地从电梯里跑出来,按响门铃之后,他看到的却是一张笑嘻嘻的脸:

    “哈喽,喝酒还是做爱,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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