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逃亡计划里,首先便排除了火车、飞机这些公共交通工具。在这个遍地实名化的时代,乘坐这些交通工具,等于将自己的行踪轻易曝光给敌人,无异于是自投罗网,所以我另有盘算。
快步跑过两个街区,是一条次干道。路两边画着停车位,此时停满了附近居民的私家车。我一辆辆的寻找过去,凭着记忆,很快发现了目标。这是一辆白色的老款丰田。也是我计划中的出逃工具,一辆“僵尸车”。
所谓“僵尸车”,是指那些长期停在车位不动,又无人使用的车辆。它不同于套牌车,因为即使弃用再久的“僵尸车”,都是有真正车主的。利用它来跑路,一来可以解决脚程问题,二来也是最关键的,是很难被人发现。首先车主不会报失,毕竟都舍弃那么久了,不大可能在这个时候过来找车。只要不碰上交通卡口一辆辆地核对行驶证,任谁也难发现,这辆车的驾驶员换了人。
在这个城市里,有大量的“僵尸车”存在,车主遗弃这些车辆的原因五花八门。有出国远行的,有破产失信的,甚至还有意外身故的。在报警平台上,经常会接到市民的电话,反映自家小区里有某某车辆停放太久,长期占用公共车位。根据接警必到的原则,每次我们还都得出警到现场。虽然最后的解决方案,无非是先尝试联系车主,再转给交警处理。
在我调入刑警队之前,作为实习民警,曾跟着处理过几起这样的警情。这辆丰田车因为停放的距离住处很近,所以印象尤为深刻。记得当时接到的居民报警,说这辆车已经停在这快有两个月。我们通过公安联网系统,找到了车主信息。电话打过去,却始终处于关机。因为车辆既没有违停,又没有超过审查年限,加上不能确认车主是否失联,所以当时也没有通知交警过来拖车。只答应居民,如果超过3个月车子还没人来开走,我们再来进行下一步处理。这一算已经过去了两周,我想赌一赌,这辆车是否还在。现在看来运气不错,老天总算可怜了我一把。
我拧亮手电,围着车转了一圈。作为一辆“僵尸车”来说,它的状况还算不错。除了前挡玻璃满满都是落叶,以及车身上厚厚一层积灰之外,轮胎和悬架看起来都还算良好。车这玩意,一旦长时间不开,又不做相应的保养,很快便会故障。有些停了几年无人问津的“僵尸车”,主要构件都会严重老化,踹上一脚就能散架。而这辆车的情况,大概率是还能正常行驶的。看看左右无人,特别是没有监控探头,我暗叫一声万幸,立即从胸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皮套小盒。打开以后,里面是一套开锁工具。把手电筒叼在嘴里,我蹲在车门前捣鼓起来。
这一刻,我特别感激王队。
我本科就读的是治安学专业。填报志愿时,一来,下意识想和父亲一样,将来做个社区民警。二来,也是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体能水平达不到侦查、刑侦那些院系的录取要求。在校期间,虽然也上过警务战术、刑事侦察等课程,但无论强度还是深度,都远远比不上刑侦系的那些蛮牛。毕业后,我以中游的成绩,通过了公安联考。分配单位时,上级单位自然而然地把我安排到街道派出所。也就是这个时候,王队找到局里领导,无论如何把我要了过去,跟在他的刑警队里干活。
王队全名王刚,一个很普通的名字,但他的履历却一点都不普通。我听说这不是他的本名,至于真名是什么,可能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王队是军转干部出身,虽然属于半路出家,可这个人天生就像是吃这碗饭的。转业到地方后第一年,就干起了特情。也就是《无间道》里梁朝伟那种角色。他当时在南方沿海一个特大跨境涉黑组织内部卧底了五年。因为表现出色,被组织一路重用。案件告破时,他已经是那个组织的二号人物。据说,在法院审判时,那个组织的老大拼命往自己身上揽罪,希望能保住他认为的这位”忠肝义胆“的”好兄弟“。后来根据特情人员的保护措施,他从外省调到我市,当了一名刑警队长,名字也改成了王刚。
王队跟父亲的结识也颇有戏剧性。原本一个刑警队长,一个社区片警,两人的交集原本几乎为零。但在一次抓捕行动中,正在执勤的父亲,误将便衣埋伏的王队当成了偷窥尾行的流氓。父亲见这个形迹可疑的男人鬼鬼祟祟一脸凶相,便上去拦住了他。王队眼瞅着嫌疑人马上就要走远,不得已打算亮明身份。正在掏证件的当口,被父亲一眼瞅见了他腰间插着的配枪。父亲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扑过去压住了王队。他那两下,在王队面前哪够瞧的。被王队反手一个擒拿便制住了。被反扭住手腕的父亲不管不顾,拼命呼喊周围的群众赶快疏散。这也惊动了前面的嫌疑人,那场精心部署的抓捕行动因此砸了锅。
事后,分局领导大发雷霆,要给父亲处分,但被王队拦了下来。他当场立了军令状,拍着胸脯保证三天之内,把嫌疑人重新抓捕归案,否则一切处分自己承担。那段时间,父亲也是寝食难安。倒不是害怕背处分,而是后悔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导致嫌疑人逃脱。三天之后,王队果然守信,瘸着一条腿,挂着一脸血,把鼻青脸肿的嫌疑人拷回了警局。期间他经历了什么,到现在也无人知晓。只是通过这件事,王队跟父亲成了莫逆之交。父亲佩服他的能力精干,他则欣赏父亲的公义正直。那时候我还在上小学,天天跟在他后面“王叔、王叔”的喊,他也总是乐呵呵地把我举在头顶,或者把他柜子里的一堆奖章拿给我当飞镖玩。
父亲牺牲那晚,王队在我家里坐了很久。也不说话,只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烟。我在卧室哭得累了,沉沉睡了一夜。早上起来,看到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他正从厨房里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西红柿打卤面。王队默不作声地看着我吃完了面,满是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慈爱和疼惜。从那以后,他开始照顾我的生活。虽然他自己也是工作繁忙,经常几天几周的见不到人,但每月的生活费都会准时打给我。
后来我上了大学,去了外省,和他见面的机会就越发少了许多。每次寒暑假回来,都会见他一脸疲态,白头发也一年比一年多。这个曾经像老虎一样的汉子。这几年为了金林市的平安,付出了太多太多。
再后来,我也成了一名警察,虽然还在实习期。宣誓仪式的那一天,王队特意过来看我。我一身警服站在他面前的时候,我能看到他的眼圈有些发红。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头。他的力气很大,我感觉他似乎要把所有嘱托和希望,都寄托在这重重的两下里面。一年的实习期,我被要求住在他家。只要他下班回来,不管多累,都会拉着我搞几个小时的业务学习。王队教我的东西极杂,我也搞不清楚,他是从哪学来的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技能。除了枪械射击、现场勘察、技击格斗等等刑警技能,其它什么电子通讯、化妆潜伏、方言民俗等等一看就是部队里的技术,他也一股脑地教授给我。这一年的实习期,我真是学得头昏脑胀。有时候烦了就问他,我一个社区民警,学这么多干嘛?他总是叼着烟,慢悠悠地说艺多不压身,你以为警察就那么好干呐?
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打算好了,等我实习期满,就跟着他干刑警了吧。
他曾经教过我如何开锁。从a型锁、b型锁,到防盗门的电子锁。我对这个实在不感兴趣,但被逼的没办法,硬着头皮学了两周,勉强搞定了一些常见的民用锁。本以为过了这一关,可有一天,他不知从哪搬来一个保险柜,说是课程升级。我彻底放弃不肯学,为此挨了他一顿臭骂。
眼下,我由衷感激王队教我的这些看似无用的技能,原来在关键时候,真的能救命啊。
脑子里胡思乱想着,手上丝毫没有停顿。我绞尽脑汁地回忆着王队教我的东西。这种老款的丰田车型,用的应该还是机械式的卡板结构,相比现在大多数新车上的电子防盗锁,破解起来要简单许多。我不断用工具在锁眼里诱导,一点点调试万能钥匙上的参数,不多一会,便听到“咔”的一声,门应声而开。我心头一松,顺势钻了进去。
车厢里黑乎乎的,透过路灯的光线,隐约能看见到处都是杂乱的物件。大概是长时间不通风,我的鼻腔里充斥着一股难闻的霉味。连打了两个喷嚏,不敢久留,我从工具包里掏出改锥,弯腰钻进驾驶座下,开始拆解方向盘下方的电线盒。
三两下撬开电线盒盖板,我咬着手电照明,在一团电线中找到红色的火线。用电工钳剪开外皮,又在几根黄色线路上挨个搭火,查找离合器线路。心里不断默念:“一定要有电啊,一定要有电”
如果之前的居民报警信息属实,这辆车只在这里停放了两个月不到,按照我的推算,此刻车辆的电瓶蓄电,应该也快要见底了。能不能还有那么一丁点余电,完全是在碰运气。不过,今天的好运气似乎还没有用完,只见线头“噼啪”一声,爆出一个微弱的火星,然后就瞥见仪表台上的指示灯微微亮起。我心中大喜,立即窜出身子,踩住刹车,再把火线和离合器线反复对接,一阵老牛喘咳般的发动机乱抖,车子终于发动了!
我在黑暗中兴奋地挥了一下拳头,不慎砸在了前挡玻璃上,疼得我一阵龇牙咧嘴。不过这会顾不得这么多了。我立即查看仪表盘,只见上面亮着一堆故障灯——电池亏电、防冻液不足、机油不足、玻璃水不足、胎压不足唯一的好消息,是油量剩余竟然还有大约五分之一。我不假思索,立即踩离合、松手刹,右脚油门轻点,只听发动机发出一连串有气无力的呻吟,车子颤颤巍巍地开动了起来。我找了一下路口监控探头,朝着相反的方向驶去。
因为担心车况,我没敢开的太快,只是保持着60码的速度,将车开上了环城路高架。此时,我已经不必担心沿路的探头。只要不被交警拦下查行驶证,任谁也不会发现这辆车存在问题。我把车窗拉下,迎着清爽的夜风,点起了一根香烟,心里难得轻松了一些。我这算是偷窃吗?肯定是了。没想到,昨天还是警察,今天就成了偷车贼。我不禁一阵苦笑。但为了活命,这会也是无奈之举。理了理思路,我开始盘算着出城的路线。
金林市地处长江沿岸,无论北上还是南下,都要过江。上世纪60年代,本市建成过一座大桥,沟通长江南北数十载,早已老旧不堪。前两年新的过江隧道通车以后,这座车道狭窄,路况不佳的长江大桥,几乎就很少有车辆选择通过了。但我决定就从这里出城。隧道虽然方便,但出入口有交警执勤点。虽然不太可能就这么巧拦下我的车,但我现在需要把可能存在意外的几率降到最低。
顺着大桥辅路,车子开上了桥面。很快便看见了桥头那熟悉的工农兵雕像。在我有印象以来,这就是家乡的地标象征。驶过大桥,就意味着要离开了这座城市,离开了我的故乡。下次再见,不知是何年何月?或者说,我的余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想到这,我鼻子一酸,但脚下的油门没有丝毫松懈,只是透过倒视镜,深深地看了一眼,似乎这样就能把家乡的样子刻进脑海里。
过江下了大桥便是省道,这里已到了苏皖交界。空荡荡的道路上,只有我一辆车在行驶。路两旁是连片的水稻农田和养殖鱼塘,一派恬淡平静的景象。这片刻难得的放松,让我的眼皮又开始沉重起来。我用力掐着大腿,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以此驱散睡意。强撑精神开了一个多小时,东方开始露出一点明亮。抬腕看了眼手表,已经快5点了。
我强迫自己的大脑运转,思考着现在金林市里可能发生的情况。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了5个小时,警察那边问题不大。按理说,这种扫黄行动抓到人以后,都是先在局里羁押室关上一夜。毕竟只是治安违法行为,不是刑事案件,警察们不会去花那个精力陪着熬夜通宵。基本都是第二天睡醒上班后,再去处理那些倒霉蛋。王队大概会辛苦些,要连夜到市委汇报情况。这个不会耽误太久,应该也会在结束之后,下班回去休息。我转正以后就搬出了他家,自己在外面租房居住。他不会那么快就发现我的失踪,但这个时间不会太久。再过几个小时,他一定会察觉到我没有到班,手机也没有领走。这些异常情况,会立即引起他的警惕。虽然在24小时之内,还不能作为失踪上报。但他一定会回到现场,去寻找我的失踪线索,并通过手段查我的行动轨迹。
我回忆了一下从我告别记者许光以后所有细节,确定自己除了在取款机上留下过监控记录以外,就没有在其它监控探头里留下痕迹。特别是我驾车离开以后,再想要通过监控定位到我,几乎是不可能。那么留给王队以及警方的线索信息,除了我还活着,就没有更多了。
对了,王队应该很快能找到我的出租房。我刻意清除过的痕迹,肯定瞒不过他。那么我的种种行为,只会向他传递一个信息——我正处在极度的危险之中,必须立即离开。
我现在只希望王队能通过这些零星线索,默契判断出我的危险困境,并尽可能地配合我,帮我拖延时间。
我相信他一定会帮我,正如他相信我,一定不会是因为违法犯罪才仓皇出逃。
现在对我威胁最大的,就是周先生那些人了。被我误杀的年轻人,很显然当时干的那些令人发指的勾当,是见不得光的。虽然我没来得及处理尸体,但以周先生的手段,应该会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落给警方任何口实。接下来,他们会通过自己的方式,找到并报复我。想到周先生那如同鬼神般的手段,我不禁打了个寒战,睡意也消退了大半。我试图站在他们的角度来思考。首先应该是把范围,缩小到当晚参加行动的警察人员,特别从年龄、警衔、相貌特征等等,不断缩小排查范围。我有点头疼起来,虽然我已经尽可能地做了善后,但留下的线索还是太多了啊。
车身这时开始剧烈抖动起来,把我从沉思中惊醒。只看到仪表盘上红色的发动机故障灯一直亮着。我心知,再这么硬开下去,这台车很快就会趴窝。当务之急,是立即要做一次检修。此刻我没有手机,没有导航,只能凭借脑中的记忆,寻找最近的修车地点。忽然,我眼睛一亮,一个路标指示牌出现在远处。清平镇?这地方我有印象,是全椒县下面的一个小乡镇。因为临近省道,常有大货车经过。镇上确是有不少修车店的。我方向盘一打,拐出公路,向着清平镇的方向开去。
开了没几分钟,我便进入了镇区。清平镇不大,中心镇区就是一个十字路口。道路两旁尽是一些农村常见的超市、商店和饭馆。因为是清晨,这些店面都还没有开张,路上显得冷冷清清的。唯一亮着灯的,是几家早点铺子,热腾腾的蒸汽,裹杂着包子馒头特有的香味,让我一下子感觉到了饥饿。但这会我顾不上这些,缓缓开着车在镇子上兜了几圈。倒是看到几家门口挂着货车轮胎的修车店,但同样还没有开门。正在犹豫要不干脆休息一会,吃点东西补充体力。就见其中一个修车店的卷铁门”哗“地打开,一个睡眼惺忪的中年人,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中年人伸了一个懒腰,龇牙咧嘴地点了一根烟,晃晃悠悠向街对面的早餐店走去。我连忙将车开到他面前,从车窗探出头说:”大哥,开工了吗?这会能修车吗?“
中年人楞了一下,随即口齿含糊地说:”车咋了?“
”这车一直丢给我媳妇开的,她不懂这玩意,一直拖着没给做保养,今天我从县里开过来才发现。这不急着要去上海,怕路上出问题,打算做个保养再继续赶路。大哥,咋样?能做不?“
这套说辞,其实是我路上准备好的。虽然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追着我的行踪来到这里。但万一被追兵问起,这个修车师傅所能提供的线索就为我提供了两道保险。第一,我是从全椒县城来的,而不是从金林市。第二,我的目的地是上海。那么这两个烟雾弹,或许就能迷惑追兵的下一步行动。
中年人挠了挠头,有些为难地说:”小哥啊,做是能做,但这会也太早了啊,我这刚起,还没吃早饭呢。你看要不等等?“
我做出一副着急的样子说:”哎呀,我赶到上海还要开会呢?大哥,要不你辛苦一下,回头我多给你两百的辛苦费呗。“
其实现在如果他能为我修车,别说两百,给两千我都愿意。但我知道,一下给那么多,只会加深他对我的印象,这也是我不希望看到的结果。
中年人犹豫了一下,语气有些松动:”这个两百俺可不干,你要不再加点?你瞅这天还没亮呢,哪有其它店这么早能给你干活的?“
我故作咬牙,一副狠狠心的样子:”行嘞,这样,300,再多我就到别处问问去。“
中年人喜笑颜开,转身回去将修理间的灯打开,示意我将车开了进去。等打开引擎盖检查了一圈,他抬头对我说:”你这车是咋开的呀?看着里面埋汰的。”
我陪笑递了一根烟过去,解释道:“可不是嘛,这半年都我媳妇开的这车,女司机你懂的,啥也不管,就埋头硬开。昨晚还被我说了一顿。”
“是得说,你看看,这机油都见底了,化油器也够呛,还有那轮子,看着就胎压不正常。可亏你碰到我这,不然就这个车况,你开着去上海,高速上肯定得出事。”
“得嘞,那劳驾您吧。您看这搞完得多长时间?”
中年人盘算了一下,才说:“怎么着,得一个小时吧,你能等不?”
一个小时!虽然在这当口,时间对我来说弥足珍贵。但此刻也没别的办法,该花的时间还是得花。我权衡了一下,对他说:“行吧,那您辛苦。”
“行,你别处转转去,一个小时以后过来取车”
中年人戴上手套,埋头开始干活。我从车上取下背包,看了一眼四周的情况,便离开了维修间。出来之后,一时竟不知该去哪里。空气中飘来一阵香味,我循着味道,向街对面看去,那里有一个早点铺子。我的肚子又咕咕叫了起来。也罢,趁着这会功夫,先去填饱肚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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