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早点铺,才发现这原来是一个饭馆,只是在早上兼着卖些包子稀饭和馄饨面条。外间的屋子里,摆着四张方桌,此时都坐满了。七八个客人正在唏里呼噜地吃着餐食。我满怀警惕地扫视了一圈,他们都是那种乡镇里常见的中老年,手边还放着农具,看样子是镇里早起的种田人。店老板从后厨出来,手上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见到我,他把馄饨放在一位客人面前,热情地打着招呼:“早啊,您看要吃点啥,墙上有菜单。”

    我表示外面没空桌了,自己又不想拼桌。店老板立即打开了旁边的包间,示意我可以在包间用餐。我跟着他进去,看到狭窄的包间里,局促地塞着一张大圆桌,上面还铺着脏兮兮的桌布以及玻璃转盘。我着实不太想待在这种密闭房间,但此刻似乎也没别的选择。随便点了碗大肉面,我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一边等着面条,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时间不长,面条端了上来。一碗油油腻腻的红汤面,上面铺着一块肥多瘦少的卤肉。这种荤腻的吃食,平日里我怎么也会嫌弃。但这会饥火难熬,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呼噜呼噜地把一碗面条吃了个底朝天,身上也热出了一身的透汗。肚子里有了食物,困意又开始翻腾。不行,必须要休息一会了,不然后面路上会更加辛苦。看看时间还早,把手表定了一个闹铃,身子一蜷,便缩在墙角打起盹来。

    刚闭上眼,几乎瞬间就陷入了沉睡。可我感觉睡的极不舒服,噩梦一个接着一个。一会梦到自己被一群黑衣人团团围住,一会又梦到一个壮汉狞笑着捏住我的脖子,最后又梦到那个周先生,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举手朝我劈来。看着他的手掌离我越来越近,我却动弹不得,就在心中满是绝望,感到他那冰凉的手掌触到身体的一瞬间,我“啊”的一声惊醒,把身旁的店老板吓了一跳。他缩回推我的手,一脸不满地对我说:“小伙子,你咋吃着吃着睡着了?困了就回家睡去,我这还要做生意呢。”

    我起身一动,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沁透了。看看手表,刚睡了二十分钟,揉了揉酸痛的脖颈,感到精神稍好了一些。我尴尬地向老板解释:“刚从网吧包夜出来,一宿没睡。抱歉抱歉,面条多少钱,我这就走。”

    付了现金,老板出去找钱,我在包间里活动着身体。这时,外面传来一阵人声,有四五个人咋咋呼呼地进了饭店。其中一个破锣嗓音大声喊着;“老王,老王在吗?店里有啥吃的?赶紧弄点,妈的,饿死了。”

    店老板刚把找回的零钱送进来,听了这声音,脸上顿时露出一副苦相,强颜欢笑着硬着头皮向外招呼:“哎呦?是胖哥啊,这风风火火的,是要去哪早起发财啊?”

    此时我正准备出包间,可外面那个破锣嗓子接下来的话,却让我生生止住脚步。只听他说:“别他妈乱放屁,胖哥我不是早起,是一宿没睡。算了,跟你说不明白,赶紧下五碗馄饨,快点,多搁辣啊。”

    然后就是一串脚步声,店老板把他们引到了隔壁包间。我心中起了警惕,蹑手蹑脚地凑到墙下。这种三合板的墙壁,隔音效果极差,我能能很清晰地听到他们的对话。只听一个尖细的声音说:“老大,咱们这一晚上到底在忙活啥啊?光让我们不许睡觉,死盯着路口,可到底咱们在盯谁啊?没听说最近有别的人,要到我们地盘来闹事啊。”

    破锣嗓听上去也是憋了一肚子火,怒道:“我他妈怎么知道,是县城的火龙哥,半夜一个电话把老子从被窝里喊起来。我他妈的那会正在跟小红爽呢。还没问两句,就被火龙哥一顿臭骂。不知道他老人家是吃错了药还是咋地,反正他给我的原话,就是让我把所有弟兄都叫出来,通宵在镇口守着,你们要是不爽,自己找火龙哥说去。”

    尖细嗓子不敢顶撞,附和着谄媚:“忙活一晚上,原来是火龙哥的活啊。你们看看,还得是我们胖哥有本事,连火龙哥都得找我们胖哥办事。”

    破锣嗓没好气地骂了一句:“操,这话你他妈在外面可别乱说,火龙哥什么身份?找我办点事那是看得起我。”他顿了顿,压低了嗓子,对一众小弟说:“你们也别抱怨了,我后半夜的时候,偷偷给县城的孙瘸子、隔壁镇的王海龙他们打了一圈电话,才知道昨晚上这事蹊跷大了。我估计着,全县大大小小的混子,昨晚上都被叫出来了。他们一开始以为要干大仗呢,结果干的活跟咱们差不多,都是守着路口,发现有异常情况立刻上报。具体啥叫异常情况,火龙哥那几个老大也是交待得不清不楚的,搞得他们现在也是一头雾水。”

    众人一阵嘬牙,这时一个公鸭嗓接话:“哥几个,这事知道一些。我表哥,就是隔壁金林市看场子的那个。昨晚上,我跟他聊天来着。你们猜怎么着?他说啊,昨天那边出大事了!现在整个道上都炸了锅了!”

    破锣嗓似乎一怔,然后就怒骂道:“妈的,狗娃子,知道内幕你不跟我们说?有屎不拉,你不怕憋死?”

    公鸭嗓被吓得唯唯诺诺,连忙说:“也谈不上是内幕。我表哥说,昨晚上,他们全市的混子也都被喊出来上了街,足足好几千人呐。他们收到的消息比我们明确些,说是要找一个什么人。现在不光是金林市,周边所有邻近城市的道上兄弟,昨晚上都动起来了。我表哥无意听了几句他老大的电话。电话里说啊"

    公鸭嗓不自觉地顿了顿,惹来被吊起胃口的众人一通脏话,才压低了声音说:“听说啊,是有个人,昨晚上惹了通天的大祸。现在有个大人物发了话,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人挖出来。老大,你说这个人是不是昧了什么大人物的钱啊?我的乖乖,这数目肯定吓死个人,要不然能被这么一通找啊!”

    破锣嗓子坏笑:“也可能是睡了谁家的女人吧,给人家戴了绿帽子,可不得发火嘛。”

    众人一阵肆意大声的淫笑。等他们笑够了,破锣嗓子沉下声音,正色说:“玩笑归玩笑,说正经的,我出来混也这么多年了。道上大大小小的事,我也算也见多了不少。这么大动干戈找人的,我是第一次见。你们别笑,说真的,我现在心里是真他妈有点发虚。这个事我看啊,水很深呐。”

    众人也沉默了。这时店老板端着馄饨进去了。然后隔壁就是一阵呼噜呼噜的喝馄饨声音。

    我手脚冰凉,无心再听下去。这群混混所说的事情,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我几乎已经可以肯定,是冲着我来的。这里不能待了,必须赶紧离开!我不敢耽搁,瞅了一眼包间外没人,蹑手蹑脚地闪身出去,快步向着街对面的修车店跑去。

    修车中年人还在忙活,我努力压制着紧张的情绪,向他打了个招呼:“师傅,车搞得咋样了?”

    修车师傅将手上一个零件拧上,抬头对我说:“差不多了,不过你这节气阀老化的有点严重啊,最好得换换。你急不急?不急的话我去给你拿货去,放心,保证是正品。”

    我连忙摆手:“不用了,能正常开就行,赶时间呢。回头我从上海回来再找您修吧。”

    中年人估计也急着要去吃早饭,也就没有过多的坚持。算了算费用,要收我八百。我匆匆点了八张钞票给他。把背包丢进副驾,拧火打着了车。只见仪表盘上的故障灯没有亮起,发动机那边也传来了平稳匀速的声音。我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开走,就听到街对面远远传来一声破锣嗓子声:“老刘啊,这么早就开张了?生意很好嘛!”

    我身子一僵,已然听出了来者是谁。心里暗暗叫苦,通过后视镜看去,只见一个秃头胖子正端着馄饨,一步三晃朝这边走来。我心里嗵嗵狂跳,但表面上却不动神色。将折刀轻轻压在腿下,踩着油门,缓缓把车往后倒去。

    修车工老刘显然也认识胖秃子,脸上顿时露出了恐惧和厌恶之色。声音颤抖地说:“胖哥,您您也挺早啊。嗨,一点小本买卖,都是沾了您的光啊。”

    胖秃子过马路的工夫,我已经将车倒了出来。他没理会我,注意力全放在了修车工老刘身上。走到近前,胖秃子把碗里的残剩汤水随手泼在了修理间的地上,擦了擦嘴,便毫不客气地在老刘上衣口袋里一顿乱摸。后者既不敢躲,也不敢挡,只能勉强扭动着肩头,口中不断讨饶:“胖哥,别别这样,这几天生意不好,我是真的困难。”

    胖秃子很快摸到了我刚给的8张百元钞票,在老刘眼前抖了抖,然后劈手在他脑门上甩了一下。似乎不解气,又抡起巴掌,照着老刘的后脑连抽了两下,嘴里还骂骂咧咧:”你妈的,要不是老子眼尖,差点没注意到你这里开了门。你不是成天躲着我吗?我他妈让你躲,有钱了不想着还,是打算藏着给哪个野婆娘啊。“

    老刘被打的抱头倒地,嘴里不断讨饶:”胖哥,求求您,别别都拿走啊。欠的钱我在想办法,可我家闺女这几天要开学,等着钱交学费呢!“

    老刘的哭求,没有引起胖秃子的丝毫怜悯。他也是身胖体虚,没打几下,自己先累得喘个不停。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恶狠狠又踹了老刘一脚,才愤愤地说:”今天老子有事在身,没工夫跟你多废话。等这两天忙完了,我再招呼兄弟们来跟你好好聊聊。“

    他们这一通折腾,被我尽数看在眼里。虽然从警不久,但眼前的情况,我几乎一眼就看明白了怎么回事。无非是那个修理工老刘欠了这混混的钱,被三天两头的上门敲竹杠,无耐只能闭门不出。今天估计是趁早出来买早饭,顺便做了我一笔生意。可没想不仅钱没到手,还平白无故挨了一顿打。

    胖秃子打人的时候,出于警察的职业本能,我几乎忍不住就要上去喝止。但我清楚地知道,现在绝不是贸然出头的时候。就这么片刻的耽误。我看到那个胖秃子,已经开始注意到我的存在,脸上正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我一咬牙,知道不能再待了。对着倒地呻吟的修理工,心里默默说了声”对不住“。脚下油门一踩,车子便急速窜了出去。

    后视镜里我能看到,那个胖秃子正快步从修车店跑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手机,正对着我的车尾牌照一顿拍摄。

    我知道,自己已经引起了他的怀疑,但也仅仅也只是怀疑。

    我一边开车,一边根据目前所掌握的线索碎片,推导着事态全貌。胖秃子几人刚才的对话中,有几个关键信息:第一,他们是在昨夜12点到1点之间,接到的找人任务。而我是在11点多的时候,搭乘许光的电瓶车离开的现场。这道指令从金林市发出,经过层层传达,直到清平镇一个底层混混手上。算了算大致的时间,结果让我倒吸一口冷气。因为昨晚很有可能,是我前脚刚走,后脚周先生他们就追了出来,同时发出了全城找人的命令。

    我暗道一声万幸,由衷地感激起许光。要不是他的出现,我现在肯定已经凉透了。

    胖秃子,包括金林以及周边几个城市的混混们,接到的指令仅仅是寻找”看上去有问题“的人。没有具体目标,没有明确指向,这是个语焉不详的任务。那么可以说明,周先生他们在发布命令的时候,还没有确定我的身份。但我相信,以他们的能力,很快就会有第二道的命令传达下来。那时,我的姓名、年龄、样貌特征、出行方式等等,都会清晰明确出现在其中。

    我不确定现在留给我的窗口时间还有多久,所以现在必须要争分夺秒。

    等胖秃子在接到明确的找人线索之后,肯定会立即联想到今天早晨的事。我不确定他有没有看清我的样貌,但金林市牌照的白色丰田、单身年轻男子、早上6点到7点出现。这三个要素,已足以让他把我作为嫌疑对象,上报给他的老大。

    正想着,车子已经行驶到省道入口,前方出现了两个分岔。一条是我来时的方向,经过金林市,一直通往上海。另一个是去往河北。按照我的计划,原本会选择后者。此时,借着明亮的晨光,我看到了路口草坑里,蹲着几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正精神萎靡地盯着分岔路口。每当有车辆上下省道,就会有一个小混混拿手机拍下照片。很明显,他们是在记录车辆的过往记录。

    我心里暗骂一声。凌晨下省道时,天光昏暗,我竟没注意到路边这些人的存在。现在看来,大概率也是被拍了。

    我的脑中,电光火石般地推翻了原本的方案。

    如果追兵锁定到我,并追到这里,肯定会去审问那个修车工。我曾向他传递了一个假信息,即我的下一步会是去上海。原本,我只是将这个假信息,当成烟雾弹,掩护我实际去往河北的计划。但经过他们展示出的恐怖能力,我可以肯定,这个假信息会被瞬间识破。那么,我现在不如将错就错。

    心念一动,我故意将车速放缓,当着那几个混混的面,把车开进去往河北的入口。后视镜里,我看到一个家伙冲我懒洋洋地举起手机拍照。心里冷笑,脚下油门加速。半小时后,车已开到了京冀高速的入口,在收费站前一个调头,重新回到省道,我逆转方向,朝着金林以及上海市的方向,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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