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她拜访了陈冰两次,但他两次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岭南治水一事的邀请。像这种人一心为民的人,要想说动他,不能靠金钱地位诱惑。水烟想着,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陈冰。
只见陈冰走在队列之中,手里捧着陶土碗,形容消瘦憔悴,但脊背仍十分挺拔如松。他的手边牵着一个小男孩,一双眼睛好奇的咕噜咕噜四处转。
水烟注意到,陈冰的妻子杜如月并没有一道过来领受灾粮。之前拜访的时候,他的妻子明明身体健康,怎么会没来一道领粮?
这汴铁城,早在林土土赈灾之前便已经闹了一个月饥荒。朝廷方面根本不管百姓死活,依旧夜夜笙歌。这一个月来,有些撑不住的灾民只好易子而食骨作柴。陈冰也非富裕家庭,如今这种时节肯定也是别无存粮,这一大一小领的两碗粥饭肯定不够三个人喝。
思及此,水烟特意舀了一碗稠粥给陈冰的小儿子。
“多谢。”
陈冰替他儿子接过碗,感激地对着水烟说道。水烟的易容术很高明,他并没有把她认出来。
等到这两个人走后,水烟把手中的活交给正在休息的士兵,走进营帐内提出一袋稻米紧随其后。
楚国的冬天很冷,空气就像一条吐着寒气的蛇一般找准一切时机遁入人的每一寸肌肤,夺走人们赖以生存的热气。
陈冰的儿子显然已经被冻到了。他虽小小年纪,但也怕打翻碗中的热粥,把粥递给他父亲陈冰后才敢肆无忌惮地打喷嚏。
一声声哈秋打破了冬天的寂静,也让这个地方不再那么死气沉沉。
两个人一路同伴走到了自己的家里,手中本滚烫的粥早已变得有些冷了。这是一处小村庄,村门口种有一颗百年的榕树,枝繁叶茂。或许百年前,这里会是一处繁华的村落。但由于楚国光景一年不比一年,这里许多户人家都早已搬去齐国谋生。人走屋空,没人住的破败木屋里长满了野草。
陈冰一家是这里为数不多的青壮年。
“小树,记得阿爹刚刚跟你说过什么吗?”
临近家门前,陈冰蹲下身子柔声地向他儿子陈树问着。
小小的陈树不住的点着头,奶声奶气地说道,“记得。等下阿娘问阿爹吃过了没有,要说阿爹吃过了。”
陈冰宠溺地看着他的小男孩,伸出没拿碗的另一只手轻轻摸着小树的头。
水烟看着这个场景,倒觉得有些意外。她原以为像陈冰那样刚毅的男子,该是个严父的。等到他们进屋后不久,炊烟袅袅升起。
她卸下伪装,提着一袋稻米,准备再次登门拜访这座小木屋。
“我说你真的不去岭南那边治水吗?我真的受够了你老在我眼前晃了!”
还未走进屋内,水烟便听见陈冰妻子愤怒的质问声。或许是考虑到小孩子在场,她刻意压低了音量,但是那股怒气还是十分之大。
水烟愣了一下,这声音的确是杜如月没错。但是怎么会如此……凶悍?
“娘子,你听我说……”
屋内传来陈冰解释的声音。正当水烟想换个时间再来时,陈树看见了站在屋子外正欲转身离开的水烟。
“阿娘,那个漂酿的姐姐又来啦!”
他说着,兴奋地跑出去为水烟推开木门,牵着她的手拉着她进屋内。
杜如月脸上还带着愠怒的神情,她看见水烟一下愣住了。但反应过来后整个人又瞬间恢复成之前温柔贤惠的模样。她若无其事从容地招呼着水烟,脸上带着柔柔的笑意,从样貌上来看,的确是如月一般恬淡美好的女子。
水烟实在无法想象眼前的女子会那么凶悍的对她的丈夫,或许刚刚是她听错了吧。
“水烟姑娘来啦,请坐。”
杜如月说着,拿着家里唯二的木椅递给水烟。
与杜如月的热情招待不同,陈冰却是冷着一张脸。
整个屋子里不知是因为宽敞而寒冷,还是因寒冷而显得宽敞。炉子里的粥正咕咚咕咚冒着烟气,给这个家带来一丝暖意。
“我就不坐了,不劳烦你们了。”
水烟柔柔的笑着回道,把杜如月递来的木椅让给了小陈树坐。
“这袋子里的稻米还请你们收下。我就不多打扰了。”
显然她太心急了,一时倒忘了这屋子的人可能今天一整天都没吃上饭。现在不是谈论治水一事的好时机。
“水烟姑娘,这么冷的天,你还是再坐会,暖暖身子。”
杜如月说着,便要起身为这位客人盛碗粥喝。
知妻莫若夫,陈冰见状赶紧起身从灶台处舀了三碗粥过来。这粥明显比从营帐处舀来的粥更稀,里面还丢了一些青草。
即使缺衣少食,该有的礼数他们还是做得很到位。
“水烟姑娘,不用客气。我们若是要收下您带来的稻米,也得做些什么聊表心意。”
她说着,用手轻轻戳了陈冰,示意她再拿一副碗筷来。
“今儿天这么冷,水烟姑娘该还是为治水一事而来吧。”
炉子里的火渐渐熄了,整个屋子又冷了起来。
陈冰趁着拿碗筷的空挡,又赶紧拾起几根柴禾丢进炉子里。
“确有此意。”
水烟姑娘点头,一双看向杜如月的眼睛里满是真诚。
被一个如云烟般轻盈飘渺的美丽女子如此看着,饶是谁也招架不住。
“不去。”
陈冰拿着碗筷回来后冷冷拒绝道。
杜如月轻轻白了他一眼,拿过碗筷从自己的碗里倒了半碗粥给他。
那眼神里说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你那好儿子玩的把戏”。
陈冰见状,无奈叹了口气,眼底里满是宠溺。他接过碗筷,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柔和起来。
“我相公刚刚在说笑呢。”
杜如月说着,转头就替陈冰应下了岭南治水这项艰巨的差事。此话一出,水烟和陈冰两个人都愣住了,彼此一脸不可思议地望向杜如月。而杜如月则是若无其事般,表情像喝水一样自然。
水烟万万没有想到这件事这么容易就解决了。但刚刚陈冰确实没有反驳。
在她走后,杜如月和陈冰两人还是爆发了十年以来第一次大争吵。
陈冰生着闷气,气杜如月擅自便帮他做了决定。当着水烟的面,他又不想驳了她的面子。
杜如月同样生气,“阿树,你先帮阿娘去折下衣服,好不好?”
小陈树乖乖的点了点头后,跑去里屋叠着原本不需要叠的衣服。
确保支开小陈树后,杜如月这才愤愤道,“前几年,那些人找你治水你不去,好!我想说那可能是因为你刚受到打击,需要时间恢复。”
“可现在已经过去多久了,你自己数数。一辈子很短的!”
她看向陈冰,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刺痛了陈冰的心。她不想陈冰以后回首往事,觉得是她们母子拖累了他,让你陈冰一身治水才华无地施展。他非池中鱼,久困池中,如何痛快?
陈冰听着这些话,仍是扭着头不看杜如月。
其实他确实有去岭南治水之意,毕竟那人(水烟)可是递来了他师弟的荐信。但是不巧闹饥荒,杜如月也怀孕了。陈冰怕杜如月和她怀中的胎儿经受不住旅途劳顿,这才狠下心拒绝,用了个饥荒的借口。没想到这周国南郡守竟如此有诚意,还特意为他们捐来了粮食。他顿时觉得自己恐怕是遇到了伯乐。但是还是妻子重要。
这些话他从未对妻子杜如月说过,只因他是一个不善表达的人。
沉默半晌后,陈冰总算是给出了他不去岭南治水的真正理由,“我不能抛下你们去岭南治水。”
杜如月看着他这幅倔驴样,顿时觉得是又好奇又好笑,“怎么?你发达了去岭南就要抛下我们吗?我和小树就不配跟着一起去吗?”
“不是……”陈冰憋红了脸,“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杜如月内心暗叹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
“阿冰,你要相信我们的孩子很坚强的。”
她拉过陈冰的手,紧紧握住。
陈冰没有说话,只是搂过杜如月,轻轻地扶着她的发梢。小小的陈树叠完衣服看阿娘阿爹搂在一起,也开心地过来凑热闹。
炉子里的火已然熄灭,但他们仍觉十分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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