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二年五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
疙瘩村,第二生产大队的计分员徐川此时正带着村民在庄稼地里上工,按理说,不应该是他一个计分员带着大伙劳动,只因村子里的大队长徐福贵今天去公社开会去了,所以才让他侄子徐川一个计分员替他。
徐川这个计分员才当上不久,旁人肯定会认为他当上这个轻松又体面的工作,一定是因为他那个大队长二叔的关系。
其实,也不全是。
要知道疙瘩村上过学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出来,而徐川刚好是这里面的一位,同时也是学历最高的,上到初一,这可是极为罕见的。要知道这附近十里八乡,上到初中的人,那可是没几个。
再加上,他是村民口中有名的好人,像他那个死去的爹老徐头一样是个大好人,村里人都这样说。
所以,大家对他当计分员,都没说什么闲话,有的时候,徐川这个计分员说的话,甚至比他那个以“精明”在十里八乡出名的大队长二叔说的还管用哪。
平时,徐福贵带着人上工,没人敢唠嗑,即使偶尔唠嗑,手上干活的速度也不敢有所怠慢。
今天徐福贵不在,上工的婶子大娘们都仗着徐川性子好,干活也不像大队长在场时那样上心,一个个变得懒散了些,几个凑在一起,唠起了闲磕。
其中就有徐福贵家的大儿媳张红霞,她是村子里有名的大嘴巴,人家都叫她张大嘴,平时最喜欢说东家道西家,不过平常上工,她是不敢说闲话的,别看她是徐福贵家的大儿媳,可她平时是最怕她这个当大队长的公公,每次都像耗子见了猫似的。
这次她那个当大队长的公公去公社开会,这可便宜了她,平时上工瘟鸡一样的人,此时仿佛浑身打满了鸡血似的,眼睛往外冒着光。
“你们还不知道吧,村西头那个死了男人的刘红梅,竟然把她闺女陈小兰送进学校里去了。”
“啥?她一个寡妇,把她闺女送进学校了?这怎么可能……”
张大嘴神秘兮兮的话,引起了一片骚动。上工的人一下子炸了起来,因为她们家里都有男人的,孩子都还上不起学。
刘红梅,一个死了男人的寡妇,家里没有壮劳力的人,竟然有钱送闺女上学?
“大嘴,你咋知道刘红梅把她闺女送进学校了?她哪来的钱啊?我家狗蛋都和我闹半年多了,我和他爹都没钱送他去上学。”
“是啊,以前刘红梅男人活着的时候为了治病,家里摊的都是债,现在,她男人死了,她一个寡妇,又不经常来上工,这娘俩饿不死都算大幸了,哪来的钱上学?”
……
“是啊,小牛他娘,你别再卖关子了,快说啊……”
王秀娥她们忍不住催促张大嘴,这让张大嘴一下子成为了人群中的焦点,她这个时候得意极了,为自己比她们知道的多而得意,把她们的胃口吊的差不多了,张大嘴这才继续爆料。
“你们还别不信,二丫从学校里回来亲口对我说的,还和二丫一个班。”
张大嘴说着,然后往四周瞅了瞅,随后压低了声音,王秀娥她们一看她这个神秘的样子,顿时更加好奇和激动了。
“叫我说,上学那有什么难的,你们以为她们娘俩不上工,在家饿肚皮啊?
别看人家李红梅死了男人,她整天也是病恹恹的不来上工,可人家母女俩过的比咱们这些有男人的还好哪,你们都不知道人家整天吃的是啥……”
“她们母女俩能吃啥?撑死也就是野菜窝窝头,糠饼子啥的呗。”
在村里当媒婆的蓸婶忍不住说道。
张大嘴听到这话,立马朝刘红梅家的方向努了努嘴,脸上酸的不行。
“我的婶子啊,人家可瞧不上咱吃的野菜窝窝头,糠饼子啥的。”
“听你这话里的意思,难道她们孤儿寡母吃的还能比我们天天上工的人还要好?”
王秀娥明显不相信,要知道,她们一家有四个上工的,其中还有一个壮劳力哪,就这样,挣得工分分的粮食,也只能精打细算着吃,吃不饱那是常有的事。
“你们还别不信,人家孤儿寡母吃的就是比咱们好,说出来你们都不信……人家吃的那是玉米面饼子,白面馍馍,鸡蛋………”
“我的天老爷啊,这吃的比村长家还好哪……”
王秀娥她们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要知道白面,鸡蛋,那可是稀罕物,白面馍馍馍馍那可是过年才能吃到的,一年分了那几斤小麦,家家都留到过年才舍得吃,平常谁舍得吃啊?
平时吃顿玉米面做的饼子,就算是改善生活了,鸡蛋更不用提了,虽说现在允许一家养一只鸡,可全家都指望着这只鸡下的蛋去换盐,换酱油的,谁舍得煮着吃。
只有家里的老人或者孩子生病了,这个时候,只有当家的婆婆或者公公发话,当媳妇的才能拿到钥匙,打开柜子拿出来准备换盐的鸡蛋给生病的人煮了吃。
“大牛他娘,你说的这是真的?”
蓸婶子有点不敢相信。
张大嘴见人怀疑她,她顿时急了。
“婶子,我还能骗你们不成?我亲眼瞅见的。再说了,我张大嘴啥时候说过瞎话。”
王秀娥她们见张大嘴这样说,其实心里也差不多相信了她的话。
“你们说,她刘红梅一个寡妇,又不咋来上工,她哪来的粮食啊?吃的天天就像过年似的,还有闲钱送闺女去上学?”
王秀娥酸的不行,她家已经连着一个多月吃野菜团子配咸菜疙瘩了,偶尔野菜团子里掺点玉米面,就算是改善伙食了,白面馍馍,那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吃食。
这刘红梅一个寡妇,在这青黄不接的时节,竟然能吃得上白面馍馍,并且还有钱去送闺女上学,这咋不叫人酸啊……
“这还用说吗……一个死了男人的寡妇……”
张大嘴意有所指,在场的人都听懂了,脸上也纷纷和张大嘴一样露出一股子不屑和鄙夷。
“也可能不是咱想的这样,说不定是人刘红梅从娘家拿的粮食和钱。”
王秀娥的话让张大嘴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她娘家啥情况我还能不知道吗,穷的叮当响,吃的还没有咱吃的好哪。叫我说,刘红梅吃的粮食,还有她送闺女去上学的钱,肯定是她背地里的相好给的。”
“你们说,她的相好是哪个?”
“叫我说,肯定是咱村子里的……”
张大嘴说着,眼睛有含意的朝周围撇了一圈。
被她看到的男的顿时急了,
“张大嘴,我可没干过那事,你可别编排我……”
“二狗子,我还没说是谁,你咋就急了……是不是心虚……”
张大嘴看着二狗子一副紧张的样子,忍不住打趣道,周围的人哄的一下都笑了,这下,张大嘴更不会放过二狗子了。
“二狗子,快说说,你啥时候和人刘红梅好上的……”
“是啊,二狗子,快说说……”
……
就在二狗子一张黑脸憋的黑红黑红的时候,在前面干活的徐川看不下去了。
“嫂子,你咋能这样编排人家刘红梅。”
“呦,川子,你嫂子我说的可是事实,刘红梅要是没有相好的,那她母女俩吃的白面,钱,哪来的?”
“就是,川子,你大嘴嫂子说的不错,这谁家日子都不好过,要是一般的关系,咋舍得给白面,给钱啊。”
蓸婶子在一旁帮腔,她就见不见得这样的人干这样的事,自己有手有脚的,不去干活,让旁人家的汉子拿钱拿粮养活她们,真是让人瞧不上。
徐川嘴唇紧抿,眼底闪过一丝异样。
“你们说,那刘红梅的相好要是家里没媳妇,倒还好,要是有媳妇,他还拿家里的钱和粮食替别人养媳妇孩子,那他自己的媳妇,该倒霉成啥样子……”
张大嘴一副唏嘘的样子,转头看向了徐川。
“川子,你以前和刘红梅死去的男人关系好,你知不知道刘红梅和哪个男的走的近啊?”
听到这话的徐川,拿锄头的手忽然紧了下,眼睛不自然的躲避了张大嘴的目光。
“没有……人家母女俩可怜,说不定是有人看她们日子不好过,才帮她们一把……”
“呸,她们母女俩可怜?日子不好过?现在家家户户谁日子好过,都是有手有脚的人……要是我家虎子,在外面替人养媳妇孩子,我非撕了他不可,自己媳妇孩子都还吃不饱哪……”
张大嘴在一旁说的话,惹的在场的婶子大娘纷纷附和,她们没有注意到,一旁埋头干活的徐川的不正常,此时,远处传来呼喊的声音。
“三叔,三叔……”
听到侄女二丫的声音,徐川停下手中的活,抬起头,见大丫二丫找来了,然后朝俩人身后看去,没有看到人,见来的只有大丫二丫,不由得眉头一蹙。
“你三婶哪?”
“她在家躺着睡大觉哪,她说她不来干活。”
说话的是二丫,她上面穿着一件纯棉印花平纹细布做的褂子,下面一条藏蓝色裤子,脚上穿着绣花的布鞋,浑身上下没有一块补丁不说,衣服还很合身,不长也不短,这在村子里已经是很体面的穿着了。
乌黑的头发梳成了两条辫子,用红艳艳的绳子绑了起来,垂在胸口,脸上的皮肤虽然黑黄,但是很滋润,没有干皮,红斑之类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显得人很活泛,不过嘴唇很薄,颧骨过高,说话的时候,有那么几丝刻薄气。
站在她后面的大丫,显然就没有那么体面了,枯黄毛躁的头发用一根颜色已经褪的差不多,所以显得脏兮兮的红绳,绑着头发,垂在脑后。
身上穿着一件袖子明显短了一截,打了好几块补丁的碎花旧褂子,褂子明显小了很多,可穿在她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下面穿一条看不出颜色的裤子,露出了一截脚踝。
脚上穿着一双打着旧布鞋,好在没有补丁,这恐怕是她身上最体面的东西了,不过,如果细看的话,就能发现她鞋子前面鼓鼓的,就像是鞋子太小,脚趾在去前面蜷着似的。
脸蛋皲红,额头发黄,眉毛稀疏,不大的杏眼里满是畏缩,头低着,像是不敢看人似的,相比妹妹二丫的机灵伶俐,她就显得过于腼腆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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