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嗓子嚎得整座凤仪宫都震了三震,谢折衣眉心一跳,脚下不停,疾步奔向寝榻。

    先是一缕熟悉的甜香钻入鼻腔,眼见红绡帐外,狻猊鎏金熏炉悠悠溢散着翡烟,一名慌乱无措的内侍瘫坐地上,膝上枕着双目紧闭已然昏迷的帝王。

    桌脚边有一滩乌血,皇帝的衣襟和双手上也血迹斑斑,鲜艳刺目的液体还在自他口角缓缓流出,蜿蜒入鬓,从莹白耳垂滴落,触目惊心。

    谢折衣沉下脸,几步上前,单腿跪地俯身自内侍手中接过雍盛,抬手按上皇帝的左手脉搏。

    那名内侍吓得几乎魂飞魄散,面若金纸,见到中宫娘娘也忘了行礼,只顾着发呆。

    “怎么回事?”

    直到皇后的问话响起,他才猛地惊醒,磕磕巴巴地描述起经过:“方,方才圣上正坐着用茶,不知怎的突然咳嗽起来,奴才还以为圣上是被水呛着了,忙上前抚背,圣上也不言语,只是挥手不让。咳了一阵,圣上以袖掩口,猝然喷出一尺血箭,再双眼一翻,便,便昏了过去,摔在地上。”

    说完抖如筛糠地跪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谢折衣瞥他一眼,听他张皇之际仍条理清晰,不免目露赞赏,再凝神把脉,见雍盛脉象沉郁,凝滞淤塞,显是久病缠身之象。

    早闻当今天子先天不足,龙体孱弱,如今看来并非空穴来风,但这脉象虽弱,胜在平稳,暂无性命之忧,怎会无故咳血?

    眸中闪过疑虑,谢折衣低头觑了圣颜半晌,忽而伸手,拇指指腹用力碾过那片染血的下唇。

    在内侍惊恐的目光下,他檀口微张,吮进指尖上的温热液体,霎时,一抹腥膻的血气在舌尖绽开。

    鹿血?

    眉骨轻抬,谢折衣饶有兴味地眯起眼睛,怀中的圣体也在同时微不可查地一僵。

    咦惹,她摸我嘴巴干什么?

    雍盛拿出毕生演技,死死闭着眼睛,心里七上八下。黑暗中,他能感知到落在自己脸上的异常专注的视线,这视线似乎兼具力度与热度,雍盛怀疑自己的面皮都要被灼穿了。

    突然,左边脸颊猛地一凉,像被糊上一层冰。

    “……”

    雍盛差点没绷住倒吸一口凉气。

    等反应过来,意识到似乎是谢折衣的手掌贴了上来。

    他竭力放松浑身肌肉,没过两秒又紧张起来,因为那只像是患有皮肤饥渴综合征的手正大力揉搓着他的脸,美其名曰为他擦拭血迹。

    那力气,讲真,都能给他生生撸掉一层皮。

    姑娘手劲儿可真大啊。

    雍盛感慨着,在心底疼得龇牙咧嘴,为他欺骗众人的行为默默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好在怀禄领着太医及时赶到,救他于水火。

    几个太医都是老杏林,年纪一个赛一个的大,但饶是见多识广,甫一踏足寝殿,也被眼前狼藉的场面唬了一跳。不怪他们,这回雍盛备的鹿血多了点,乍看之下有点像杀人现场。

    惊愕过后,老家伙们也不含糊,连忙诊脉的诊脉,问询的问询,还将尚食局的女官唤来,把咳血前所食之物一一验过,先行排除了中毒的可能。而后,几个花白脑袋凑在一处抚须摇头商议嘀咕。

    雍盛支着耳朵听,来来回回说的都是些陈词滥调,什么诸虚百损,心阳不振,气机壅塞,换句话说就是,不知道啥病,也不知道咋治,那就随便开点药补补吧。

    但那可是咳血昏厥诶,说出去确实骇人听闻呐,太医们先得想法子施针让皇上醒过来!

    可这针尖还没戳下去呢,圣上就一声呻/吟,卡点醒转了,气若游丝:“朕这是怎么了?”

    因有外臣在,谢折衣避居屏风后,闻言嘴角抽搐。

    圣上醒来,众人大喜,更有忠心耿耿如怀禄者,喜极而泣:“圣上,您这回可把小的吓得魂儿都没了,小的这心肝儿啊,可都碎得齑粉也似了,这手啊,都抖成七八个了,还以为您……您……”

    呜咽凝噎,泣不成声,闻者落泪。

    雍盛抬手拍拍怀禄肩膀,让他见好就收适可而止。

    主仆俩交换一个眼神,怀禄会意,扯袖子擦擦眼睛:“圣上这会儿觉着身子如何了?”

    “有点晕。”雍盛咂咂嘴,“还有点儿恶心。”

    可不是吗?鹿血腥膻,越品越恶心。

    谢折衣失笑,端起茶盏掩住不可抑制上扬的唇角。

    “许是今日大婚,太过劳累。圣上伤寒未愈,劳欲体虚致使胃热壅盛,肝郁化火,血失统御,这口淤血吐出来了,也就好了。”太医只好这么说。

    雍盛顺坡下驴:“此时确实神志清爽了些,心口也不堵得慌了,想必无甚大碍,深夜惊动几位太医,是朕的过错。”

    “圣上言重,此乃卑职本分。”太医中一位枯黄面容蓄着小山羊胡的老太医躬身忙道,“只是咳血并非吉象,圣上近日须得清心寡欲,持斋静养。”

    他着重强调了“清心寡欲”四个字,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那座荼蘼团花大屏风。

    雍盛意会:“朕晓得,朕晓得。怀禄,御库里有几方上好的歙州李墨,拿来赏几位太医。”

    怀禄连忙应声称是。

    至此,夜已深,雍盛以身子不适为由回了晏清宫。

    于是,大婚之夜,圣上幸凤仪宫,两更来,三更走,来去匆匆。

    皇后娘娘从始至终都冷静如常,圣驾一走,就屏退宫人,安心就寝。

    吹熄粗壮的龙凤烛,点起朦胧纱灯,绛萼端起案上残茶,揭开那尊狻猊熏炉,将茶水泼入香灰,室内甜郁香气顿减,接着又将湿润的香火扫出熏炉,倒入展开的油纸,包好,塞入怀中,

    “没想到还没等到咱们这边出手,圣上就因病近不得娘娘的身,真是天佑娘娘。”绿绮喜上眉梢。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比起她来,年长三岁的绛萼显然更加谨慎,秀眉深蹙,“早不咳血,晚不昏厥,偏偏挑在大婚之日洞房之前,照我看,其中恐有谋划。”

    “管他什么谋划。”绿绮铺完床,揭开箱子上贴着的大红喜字,翻出谢折衣用惯的白玉瓷枕,“只要他不来搅扰娘娘的清净,两边相安无事,各为营生,最好不过。”

    “你啊。”绛萼轻叹,“就是把什么事都想得简单了。”

    “不妨事,脑瓜子好使的有你和娘娘就够啦。我嘛,不跟着裹乱就行啦。”绿绮吐吐舌尖,娇笑着去了外间守夜。

    谢折衣屈膝倚靠在墙,阖目假寐,对她俩此前的对话置若罔闻,这会儿方开口问绛萼:“你觉得皇帝此举何意?”

    “有多种可能。”绛萼重新焚香熏被。

    “说来听听。”

    “一来,是在向太后宣示不满。”

    “不错。”谢折衣乜斜黑眸,“他表面上对太后言听计从,其实内心对这门亲事颇有微词,但囿于羽翼未丰,势力薄弱,无法与谢良姝正面抗衡,无奈之下只有采取这种方式来沉默抵抗,毕竟成不成婚非他所能掌控,圆不圆房却非他心甘情愿不可,儿女闺房之事,便是太后,也难以置喙。”

    想起那张苍白清贵的脸,明明恼羞成怒还要竭力隐忍,谢折衣碾了碾指尖,玩味地卷起唇角:“还有呢?”

    “再者,这是对您的下马威。”绛萼面露担忧,“不出两日,圣上大婚之夜未宿凤仪宫的消息就会传遍宫闱,届时人人皆知帝后不睦,中宫徒有国母之名,却形同虚设,往后在宫中恐怕寸步难行。”

    “打狗还要看主人。”谢折衣冷笑,“皇帝要是足够聪明,定深谙给顿大棒再赏个甜枣的道理,目前他还不敢公然与谢良姝翻脸,连带着也必须对本宫逢场作戏假以辞色,若他连这点也做不到,听任凤仪宫上下遭人奚落欺压,便是个无药可救的蠢货。”

    绛萼莞尔,偷觑谢折衣:“娘娘似乎并不反感圣上。”

    谢折衣凤眸斜睨,没否认,也没承认:“如何看出?”

    绛萼笑道:“奴婢就是瞧着您心情不错。”

    室内一时静默,片刻后谢折衣转回眸子,继续原来的话题:“你只猜出了皇帝的两层用意。”

    绛萼微愕:“还有别的?”

    “那个叫圣上近日清心寡欲的太医,你可知道他的底细?”

    “奴不知,还请娘娘示下。”

    “他姓李,乃左相范廷守的远亲连襟,圣上今晚与他搭台子唱戏,估摸着是想借机联络新党,那边原本就蠢蠢欲动,此番既得圣意,想来不日就将出手。”昏暗中,谢折衣披发散衣,黑沉的眸子深处闪烁精光,“吐血之计,一箭三雕,咱们这位圣上,可比外人想象中的要聪明多了。”

    正如谢折衣所料,翌日清晨,天还没大亮,皇帝的“甜枣”就到了。

    珠宝首饰,古玩字画,锦缎吃食,怀禄对着御赐礼单洋洋洒洒念了一大串,锦盒宝匣陆续摆了一屋子,最后结尾加上一句:“圣上忧心娘娘昨夜受惊,特命小的带了御医前来请脉,圣上还说了,请娘娘不必忧心龙体,今日朝见礼,圣上定随娘娘一同前往。”

    实在是体贴入微,教人挑不出错处,皇后微笑着行礼谢恩。

    梳洗完毕,候了一些时,圣驾果然亲临凤仪宫,携了皇后往慈宁宫行朝见礼。

    歩辇上没有观众,雍盛懒得做戏,恹恹地靠着扶手,原本就没有血色的面庞没了生动的神情加持,越发显得惨淡凄苦,眼下一片浓重乌青,显是夜里难眠。

    “圣上可还觉得头晕恶心?”

    皇后关切的话语响在耳边,不知为何,雍盛总觉得对方不怀好意。

    他揉着额角偏过头,哼哼唧唧:“唔,歩辇颠簸,难免有些不适。”

    “我自幼好岐黄之术,也学了些认穴按摩的手法,圣上若不嫌弃,就让本宫来替您按一按。”说着,抬手欺身而来。

    沉檀香近,雍盛一个激灵,忙战略性后仰,婉拒了那双骨肉匀停的手:“这等仆役差事,怎能劳驾皇后?”

    边说边坐直身子,也不敢朝旁边看:“不晕了不晕了,这会儿感觉好多了。”

    谢折衣眸光微动,收回手,没再言语。

    到了慈宁宫,按照礼制,皇后伺候太后洗漱用膳以尽孝道。

    席上除了皇帝一家,还有一位王太妃,四十岁上下,容长脸儿,细细的眉梢弯弯地向上微挑,唇边衔着的笑意就像是天生长在脸上的。

    先帝驾崩后,原先宫里的嫔妃大多出宫的出宫的,入庵的入庵,王太妃是唯一还陪伴太后长住深宫的旧人,她与太后从当嫔妃时就是挚友,这些年来情同姐妹感情深厚。

    雍盛虽是先帝长子,但并非太后亲儿子,太后一生无所出,王太妃却替先帝诞下一子一女,分别是排行老三的雍昼,和排行老五的公主雍善。

    雍善年方十三,尚未论及婚嫁出降。

    雍昼刚过十五,只封了郡王,也未出阁建邸。两人俱在宫中承欢膝下,深受太后恩宠。

    而这个荣安郡王雍昼,要是雍盛没记错,是本书众多反派中人设最差的那一个。

    雍盛挑了一块鲈鱼,除了刺,放入谢折衣碟中,装作不经意地提起这个可爱的皇弟:“这两日宫里大喜,怎的没见到三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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