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纳后乃国之盛事,太后下诏,令翰林学士、御史中丞、两省与太常礼官检详古今六礼,纳采问名,上下官员不敢怠慢,各个都像抽紧了的陀螺,忙得天昏地暗,总算在正日子到来之前将一切相关事宜安排妥当。

    景熙六年二月末,帝御文德殿,先册谢氏为后。

    景熙六年春三月,初十,帝后大婚,奏鼓乐,鸣礼炮,典章弥盛,普天同庆。

    是日,皇后服青罗褘衣,戴九龙四凤冠,以纨扇遮面,乘坐饰以龙檐凤纹的重翟车出谢府,卤簿、嫁妆、仪仗绵延数里,城中百姓夹道欢呼,争相亲睹,热闹非凡。

    至中门,百官、宗室身穿朝服,于宣德门外列队班迎。

    皇帝服通天冠、绛纱袍,降坐礼迎。

    “先发册宝再成婚,闻所未闻。”

    百官队伍里,监察御史裴枫低头瞪着自己漆黑的朝靴,忿忿嘟囔。

    左侧同僚拿胳膊肘杵他:“别说了,仔细再被向中丞听到,回头又给你穿小鞋。”

    “哼哼,我怕他?横竖打我上任起,脚上这双小鞋穿上了就没脱下来过,最惨也就是落得个流放岭南,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流放就流放,何足惧也?”裴枫咬着牙说得起劲,唾沫星子直喷到那位同僚脸上,“流放我也要进谏,谢向两家互为朋党,蒙蔽圣听,把持朝政,其心可诛!”

    同僚抹一把脸,也不想与这浑人瞎掰扯,默默蹭着脚后跟离他远了点。

    裴枫懒懒散散立着,嘴上嘀嘀咕咕没个把门的,耳听礼乐声近,一抬眼,正巧对上凤辇上侧目而视的皇后,登时吓了个激灵,敛目收脚,屏息立正,手中朝笏微微颤抖。

    短短数息功夫,长得恍若数年之久。

    等凤辇仪仗浩浩汤汤地过去,同僚凑上来扯他袍袖,似笑非笑:“骂啊,怎么不继续骂了?”

    裴枫心跳如鼓,背上出了一层冷汗,瞪他一眼,心有余悸道:“皇后端凝浑穆,凤威凌人,非池中之物。”

    而且,哪个瞎了眼的说她长得丑?

    同僚只当他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但笑不语。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场大婚的背后交织着怎样的明争暗斗,渗透了多少权利欲望。皇帝年满十六,理应亲政,太后却拒不还政,甚至以强硬的姿态擅自替皇帝做主,迎娶自家侄女为后,以彰权柄。

    满朝文武在波诡云谲的政治交锋中分成了三派,以谢衡为首的太后党,以范廷守范左相为首的新党,还有个左右逢源到处搅浑水的右相王炳昌,三股势力搅在一处,今日你给我使绊子,明日我给你喝一壶,缠斗得不可开交,兼皇帝龙体抱恙多时,不少居心叵测之人又起了取而代之的逆心,真正的多事之秋。

    面对如此乱象,雍盛很头疼。

    各种意义上的头疼。

    第一件令他头疼的大事就是,如何在洞房花烛夜坦然面对一尊大杀神?

    坦然是不可能的,这辈子也做不到坦然,谁能在面对有杀身之仇的敌人时还能心平气和,雍盛可以考虑尊称其为在世活佛。讲道理,他没有将敌人扼杀在“理想的摇篮”里已经算是好男不跟女斗,仁至义尽,还要放下成见同榻而眠?

    做不到的。

    他没这胆。

    回到晏清宫,被伺候着脱下华丽的袞冕,换上更舒服方便的常服,雍盛游魂一般,在殿内有气无力地踱步。

    “圣上,吉时已过,娘娘在凤仪宫恭候多时,太后她老人家也遣人来催过好几回了,您真的不过去坐坐么?”怀禄今日也是盛装打扮,惨绿宫服冠上簪花,拾掇得特精神,喜庆得好像今儿是他成亲,“按外头平民老百姓的话讲,怎么说今日也是新妇过门儿的头一天呐,新郎官儿连洞房都不进可怎么得了啊,明儿个宫里就得流言四起了……”

    “去去去,朕说不去了么?朕这是在做心理建设。”雍盛面色阴郁,“催得这么急,赶着去投胎?”

    说完,嘴里一阵发苦,去见那杀神可不就是嫌命太长赶着投胎么?

    怀禄茫然,刚想问什么叫心理建设,雍盛徘徊的身影倏然定住,负手仰首,长长地叹了口气。

    怀禄见状,知晓圣意已定,忙一迭声催促随侍的小黄门:“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的,摆驾凤仪宫!”

    此时已是二更天,弯弯的上弦月嵌在星空里,不远处的凤仪宫雕甍画栋,宫外植桃李梨杏,杂花错落,望之如绣,与殿内通明的灯火相映成辉。

    凤仪宫的首领太监承喜是日前才从太后宫里拨来的,远远瞧见前方纱笼前导,龙纹团扇双遮,依稀是皇帝仪仗,忙将一干缩在廊下打瞌睡的太监宫女提溜起来,换茶的换茶,剪烛的剪烛,个个整衫堆笑,戴上喜庆面具。

    要不说这谢家的女儿就是不一样呢?

    承喜入内通报,见皇后娘娘仍顶着沉重的凤冠,在红绡罗帐下敛目危坐,一坐就是楞个时辰,连外袍上的褶皱都纹丝不变,心中佩服已极,连带着说话时不自觉就带上几分敬意:“娘娘,圣上来了。”

    皇后一左一右各立一位陪嫁大丫鬟,穿胭脂衣裳鹅蛋脸的名唤绛萼,温柔雅致,眉眼含笑,口角左颏下一颗美人痣分外显眼。穿竹青衣裳瓜子脸的名唤绿绮,天真烂漫,一双狡黠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一看就是个伶俐机警的妙人。

    未等皇后开口,她先道:“眼瞅着蜡烛都快烧没了,天都快亮了,圣上日理万机,无暇顾及新婚之夜我们娘娘还在等他,实是以国事为先,我们做丫头的犯不着说,就是娘娘见着心里也欣慰,可那晏清宫里的奴才们一个个也都心怀天下?不知提前来支应一声,也好让我们服侍着娘娘先把这身铁打似的行头换下么?”

    “没王法的东西,这是宫里。”绛萼嗔她一眼,“别没大没小的坏了规矩。”

    绿绮嘻嘻一笑:“原是我心疼娘娘,忍不住多嘴。”

    承喜手心里捏一把汗,不敢多言,倒退着出殿迎驾。

    “我还以为他今晚不来了,娘娘也好省点心呢。”人都出去了,绿绮脸上的笑意隐没,语气幽怨。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该来的总会来的。”

    绛萼扶皇后起身,入正殿同牢席,席上饭菜为保温热,早已换了三波。

    刚坐稳,皇帝被司仪引进,在皇后对席敛衽入座。

    接下来便是沃盥进馔,行合卺礼,礼毕,众人簇拥下,皇帝携后入帷幄。

    雍盛手脚生硬,虚托着谢折衣小臂,面上看似淡定,内心其实在颤抖。这是一种单纯的生理反应,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近距离看到谢折衣真容后,强烈的视觉冲击带来了由内而外的震撼。

    作为一名毕业于导演系曾立志横扫整个华语电影圈的半个圈内人,他脑中的巨星发掘雷达在此时疯狂鸣叫!

    毫不夸张地讲,谢折衣这张脸,简直就是女娲炫技作品,骨相立体,皮相精致,哪怕是最挑剔的大荧幕导演,也挑不出任何一个不上相的角度,可塑性和镜头感都强到令人发指,真正的男女通吃老少咸宜,还有这个身高……

    雍盛不得不略微抬起下巴,眯起眼睛仰视,同时陷入对世界的怀疑。

    古代的少女能有这个身高?嗯?吃什么长大的?金装钙片?等等,这腿得有多长?目测一米二?夭寿哦,他现在就想拿把尺来现场量一量。哦不,不用量,他的眼睛就是尺,妥妥儿一米二。

    或许是内心对腿的执念太深,谢折衣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凤目微转,偏头看来。

    一阵环佩玎珰,凤冠上颤动的点翠珠花漫射着烛光,就这么流光溢彩地侵入雍盛明灭的眼底。

    四目相对,殿内燃着的上品凌水香旖旎萦纡。

    点绛唇,远山眉,肤色玉曜,花钿描金。

    过于浓烈美艳的妆容极具侵略性,正午骄阳一般,可远观不容逼视,雍盛慌忙移开视线。

    谢折衣唇角衔笑,亦不言语,改虚托为实握,反手捉住雍盛露在袖外的一截手腕。

    微凉的触感猛地沁入肌肤,雍盛浑身一震,就跟被火舌燎了一般,猝然后退。

    严格说来这算是一种神经高度紧绷下的应激反应,没等脑子转过弯来,身体就先一步做出了行动。

    谢折衣没想到他反应如此剧烈,行动如此迅疾,根本来不及撤手,加上身上礼服繁重,层层叠叠限制了行动,整个人就被他带着往他身上扑去。

    周围一圈太监宫女眼睛看到了,脑子跟不上,脑子跟上了,手脚不听使唤,只能倒抽一口凉气,在旁边干张嘴。

    眼看帝后两人就要双双摔倒滚做一团,体统全无,千钧一发之际,谢折衣伸右臂揽过雍盛的腰,按向自己,同时左步滑出,足跟轻转,原地转了半圈,凭借多年习武的应急技巧生生阻断了下落的惯性。

    赤色裙裾如蔷薇花般迅速绽放,又缓缓回落。

    一阵若有若无的沉檀香飘入鼻腔。

    倚在谢折衣胸口有惊无险的雍盛:“……”

    嗯,怎么说呢,这个美人救英雄的姿势,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他默默收拾一下碎成八瓣的男子气概,迅速跳出谢折衣的怀抱,刚准备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自己方才的失态搪塞过去,结果脚下一滑——他踩到了皇后拖曳在地的裙摆。

    噗通。

    膝盖砸在凿花砖面上,剧痛中,依稀听到有人发出低而短促的惊呼。

    回过神,好家伙,他把谢折衣正面压在了地上!

    衣袂纠缠,四肢相嵌。

    雍盛的下巴磕在对方坚硬的锁骨上,他眨眨眼睛,脑中一片空白,懵了。

    所以这一跤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避免的是吗!

    正无能狂怒,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雍盛心脏狠狠一跳,耳朵上像是倏地着了火,开始发烫,挣扎着坐起,轻咳一声:“笑,笑什么?”

    谢折衣就着摔在地上的姿势,微微支起上半身,凤冠倾斜,眼神揶揄,无端透出三分媚态:“我笑圣上原来如此性急。”

    雍盛:“……”

    话音一落,原本准备上来扶人的太监宫女立马跟提前设定好启动程序似的,齐刷刷低头转身,弓腰垂目,眼观鼻鼻观心,拼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

    我这是……被调戏了?

    雍盛难以置信,耳尖上的潮红一点点转移到脸上。

    他稳住心态,佯装镇定地起身,也不敢看谢折衣一眼,拂袖就往寝殿方向落荒而逃。

    怀禄等内侍止步内帏,望着皇帝的背影,误把那敏捷中带着些许凌乱的步伐理解为猴急难耐,不禁在心里感慨,成了家的主子就是不一样啊,以往是个禁欲的柳下惠,群珠环绕岿然不动,这会儿竟然连这点诱惑都把持不住,啧啧,回头又偷觑两眼中宫,肃然起敬,谢家的女人果然都有本事呢。

    “噗嗤。”偏殿里,绿绮在替谢折衣更换常服时不禁笑出了声。

    “死促狭鬼,别笑了。”绛萼拿如葱指尖点了点她的额头,“当心被司寝姑姑听见。”

    “没想到圣上他……”绿绮吐吐舌尖,用气音说话,“竟是这般傻傻的。”

    “敢背后妄议当朝天子,十个脑袋都不够你砍的。”绛萼凶她,“往后要是祸从口出,遭了什么难,别指望娘娘保你。”

    “不会的,我当心着呢,不过是私下里同你,同公子说说。”绿绮拿过案上玉梳,替谢折衣梳发。

    “先把称呼改了。”谢折衣从铜镜里冷冷觑向她。

    绿绮面色微变,笑颜顿收:“是,娘娘。”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谢折衣转回目光,指骨缓敲案上的捏丝戗金紫檀匣。

    “都备好了。”绛萼回道。

    谢折衣打开木匣,匣中堆放着琳琅满目的钗环首饰,手指探进去,摸索到匣壁上的机关,咔哒一声,底部暗格弹出。暗格中依次摆放着些许密封蜡丸,取一颗,拇指与食指轻轻一碾,便落出一枚棕色丸药。

    谢折衣将丸药放入口中,压在舌下。

    “娘娘,是否卸了脸上妆容?”绿绮小心翼翼地问。

    即使是这些年来吃穿一处情同兄妹的贴身丫鬟,也不太习惯谢折衣这般明艳张扬的盛妆,尤其当她想到自家公子本是翩翩少儿郎,却不得不衣罗裙贴花黄扮作女子模样,心里既痛又无可奈何。

    谢折衣望向铜镜中的自己,红唇轻展:“不必,往后只要人前露面,都做如此打扮。”

    绿绮与绛萼相视一眼,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到惊愕。

    “如今我才知世间女子为何醉心描眉抹脂。”谢折衣懒执眉笔,蘸一笔朱砂掠在镜上,那抹红痕血一般刺眼,“大抵因为越是精致巧妙的妆容,越像一副扣在脸上的面具,世人为求自保,总爱以假面示人,吾亦不能免俗。”

    更衣完毕,谢折衣被司寝姑姑搀扶着入帷幄,尚未踏过门槛,里头两名守夜的太监连滚带爬地奔号而出:“速请太医!速请太医!圣上咳血昏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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